史書記載,八月十九的夜晚,有九顆星星連成一線,宛如珠串,懸挂天空。所有人都堅信,這是新皇帝即将福澤天下的象征。
當天傍晚,大梁宮上方先綻開一道凝血般的虹光。戍守宮城的金吾衛啧啧稱奇,耳朵一豎,又捏緊刀柄。他們聽到本該阒寂的街道上傳來辘辘之聲,不一會,一輛油壁馬車駛向前,一隻手從車窗中探出。
那是一隻保養得宜的男人的手,五指帶薄繭,拇指上盤踞一隻青石虎頭。
那手的主人遞出一隻印信,道:“勞煩諸位将軍通傳,南秦大公秦灼拜見陛下。”
金吾衛檢查過印信,忙奉還拱手,“陛下有令,大公觐見,無需請旨,立即放行。”
那隻手在空中靜止片刻,在宮城啟扃的聲音裡收回。馬車駛入宮中,左右為其避行。
秦灼打開簾子,正路過一座宮殿。形制恢弘,富麗堂皇。他仰頭看了一會,問:“這是立政殿?”
一旁引路的内侍秋童笑道:“大公好眼力,正是立政殿,是曆代皇後殿下的居處。眼瞧着陛下要登基,咱們趕緊把立政殿也打掃出來,頂上的琉璃瓦片都仔仔細細擦了三遍。”
秦灼笑了笑,沒答話。秋童繼續講:“大公瞧,再往前就要到東宮。陛下今早從軍營那邊趕進宮準備明兒的典禮流程,路過東宮,還立馬停了好一會。”
秦灼看了一會,沒做表示,問:“陛下在哪兒?”
秋童道:“陛下在甘露殿試冠服呢。大公來得正合适,再過一個時辰,陛下就得起駕去太廟,趕在天亮前要到。”
秦灼點點頭,把簾子落下來。
最後一縷陽光從天邊收束時,秦灼踏上甘露殿的台階。這并不是他第一次拜見君王,也并不是第一次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蕭恒,但今天這特殊的情景鑄就的絕無僅有的一次,很可能要裁割開他的半生。
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沉穩踏實,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搖搖欲墜。那是一種興奮,也是一種痛苦。為什麼蕭恒登基在望,他會覺得痛苦?
秦灼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今夜非要再見一面,為什麼一次次賭咒發誓地說分開,又一次次向蕭恒走過來。秦灼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心裡告誡自己,最後一次了。他看着我站到大明山頂,作為回報,我也該目送他去那最高的位置。這是我最後一次私下見他。最後一次。
他神思迷離間,蕭恒的身影已經近在眼前。
秦灼沒像之前一樣先看他的臉,反而把目光落在他的腳上。一雙紅木厚底的舄履,裝飾金飾,光芒閃動,和他從前被雨水漚爛的草鞋和沾滿血泥的靴子截然不同。往上,是從腰間垂懸而下的白玉大佩和六彩绶帶,剛剛那道晚虹顔色般的裳衣織繡藻、粉米、黼、黻四種紋章。這也和他日常穿衣習慣大相徑庭。他尋常一半的時間在馬背,一半的時間在地裡,從來隻穿褲子,不穿裳衣。再往上,是線條流暢優美的玄衣,日、月、星、龍、山、華蟲、火、宗彜這剩餘八章各安其分地裝飾在上,集齊最尊貴的皇帝十二章。
在此之前秦灼無法想象,蕭恒的刺客氣質怎麼能裝進這華麗沉重的枷鎖裡。這一刻,他透過十二道白玉珠簾,終于望向蕭恒的眼睛。這和曆代帝王畫像中居高臨下的目光大相徑庭。他早該知道,之前的千秋萬歲竟是竊取高位的赝品,真正神授的君權,是這麼沉重的悲天憫人。
對視間,蕭恒已經屏退衆人,他沒有問秦灼為什麼打破誓言出現在這裡。他臉上浮現出罕見腼腆的笑容,說:“是不是很别扭?”
秦灼笑了笑,輕聲說:“很好看。”
他走上前,幫蕭恒整理腰間大帶,一寸一寸向下捋平,身體也一寸一寸低下來。他的手在帶子末端松開時,他已經跪在蕭恒腳前,推開蕭恒匆忙要攙扶他的雙手,往後膝行兩步,第一次向他五體投地地拜倒,第一次稱呼他:“梁皇帝陛下。”
這是秦灼一階段心願的總結,也是一階段癡願的發端。他想,這孩子也算給他磕頭了。他盼這一天盼了好久,這一天真的來了。這一天為什麼要來?
他被蕭恒扶起來時,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幾乎是目光一觸,就緊緊抱成一團。幹柴烈火一樣,膠漆相融一樣。秦灼臉壓在他衣襟上,聞到那股屬于皇帝不屬于蕭恒的貴重熏香的氣味,叫:“六郎。”
他像最後一次這麼叫他一樣,反反複複叫道,六郎、六郎、六郎。
蕭恒抱緊他,臉抵在他耳邊,像之前無數個日日夜夜。但他的語氣又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少卿,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頓了頓,說:“我要廢皇帝制。”
***
秦灼多年後仍記得聽到那句話時的感覺,一瞬之間,如雷擊頂。
他甚至沒有推開蕭恒的反應,問:“什麼意思?”
蕭恒注視他,“就是那個意思。”
秦灼這才推開他,往後退了兩步,上上下下把蕭恒打量一遍,像看一個怪物一樣,“明天是你的登基大典,你跟我說你要廢皇帝?”
蕭恒說:“是。”
他還要開口,秦灼立即叫道:“别跟我講話!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你知道你要害死多少人嗎!國不可一日無君……沒有皇帝的天下是什麼景象,你想象不到嗎?”
蕭恒低聲道:“就是因為我想得到!百姓禍福,系于一身。天下安危,在乎一人!如果昏君當政,隻能盼望明君。靈帝的時候盼公子檀,肅帝的時候盼建安侯,懷帝的時候盼任何一個新君隻要是男人就行,少卿,天下人的性命真的要交在這些虛無缥缈的期盼裡嗎?如果一百年裡盼不來一個明君,這一百年間要枉死多少人?億萬人的生殺予奪在一人之手,這真的正确嗎?”
秦灼劇烈喘息着:“現在有明君了,你可以做這個明君。他們盼到了,你非得把他們的盼望毀于一旦嗎?”
蕭恒目光沉靜下來,問:“如果我變成昏君,怎麼辦?如果往下,我的兒子孫子變成昏君,怎麼辦?”
秦灼一時啞口,聽蕭恒幾乎不帶感情地說:“少卿,你知道的,隻有推翻。推翻我們,再度擁立新君,但我作為昏君的這些年、他們推翻昏君的這些年,百姓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你有沒有想過?”
秦灼握緊他的衣襟,低聲喝道:“你這些不過杞人憂天、自尋煩惱!到時候的事到時候說,你現在盡職盡責地多幹一天,天下就能太平一天,你折騰什麼?”
“明君在位或許太平,但真的公平嗎?”
秦灼道:“如果不公,就會反抗。天下太平,就是沒有反叛,如何不公?”
“沒有反抗,或許因為他們死了,或許他們正在忍受。”蕭恒并沒有疾言厲色,但他的眼中如有烈火,“少卿,我們說着王侯将相甯有種乎,但我登基之後,還不是我的兒子來做下一任皇帝,他做過什麼貢獻,又有什麼資格?我的姻親和羽翼壟斷朝堂,不過是一批高門顯貴換成另一批。廟堂之上,靠的是血緣裙帶,不是能力。”
“你可以廣納賢臣,可以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秦灼試圖安撫,“你可以做到。”
蕭恒看了他一會,突然問了另一個問題:“少卿,荒年到底有沒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