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溫吉侍坐一旁,見他縛抹額提劍下階,心道不好,剛欲立起,身後便響起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一名守城備身小跑趕來,雙手捧一封帕子,氣喘籲籲道:“關外、關外來了隊北人,他們領頭的叫卑職把這個拿給您看……”
秦溫吉眼盯着台下,隻随意撥開瞥了一眼,下一刻立即攥在手心。
一枚兔紐銅印。
她問道:“過河了嗎?”
備身搖頭道:“沒有。他們領頭的說:‘不越雷池。’”
“惺惺作态。”秦溫吉嗤笑一聲,側身對陳子元道:“你在這裡守着,段氏如有異動,當即格殺。秦灼生氣,全推給我。”
陳子元不明所以,剛要問她,便見秦溫吉捉刀立起,将阿雙招來道:“把梁太子抱來。”
陳子元心有揣測,忙拉住她問:“幹什麼去?”
秦溫吉将蕭玠接在手裡,頸上面具推上臉,青面獠牙地笑道:“殺人。”
***
郊外,千手的金陽拉滿弓箭,蕭恒卻沒出一滴汗。
雲追前蹄刨地,隔着河水張嘴哈起氣來。蕭恒伸手撫摸它的脖頸,望着金河對岸的一線草野。
他五識異于衆人,在看見旗幟前,先聽到大地近乎喘息的震動。
“來了。”他說。
蕭恒将頭上兜帽一摘,披風解下,露出風塵仆仆、鬓毛微亂的臉。右手抓緊了缰,幾乎聽不見呼吸聲。
梅道然騎到他身邊,目視前方,說:“陛下,别緊張。”
他們說話功夫,對岸已沿河列開鐵騎。江中仍有艄公打槳,如今漸到岸邊,打開一方手帕道:“大政君有言,讓老朽将此物奉還。”
蕭恒将那枚私印接過,又問:“政君沒說别的什麼?”
“政君說,請一位蕭郎移駕,”艄公道,“隻他自己一人。”
蕭雖是大梁國姓,但姓蕭者亦有平頭百姓,還不在少數。秦溫吉如此囑咐,艄公并未起疑。反是梅道然握住他手臂,道:“陛……郎君,要麼我陪你同去。”
蕭恒拍拍他肩膀,将馬鞭遞給他,自己解刀下馬,跨入舟中。
秦溫吉要見他,隻能是他一個人。
金河是梁、秦界河,但真正的界碑卻立在大明山。那是秦高公受封、梁高皇帝和蕭恒祭過天的地方。在那裡,明暗神的見證下,天子執着諸侯的手,許下了永不背棄的誓言。界碑以南的土地上,白虎旗幟插得和龍旗一樣高。
蕭恒登岸,由虎贲軍引上高台。秦溫吉盤坐其上,敲了敲桌案說:“談談。”
蕭恒點點頭。
秦溫吉道:“我殺了秦灼。”
蕭恒直視她,沉聲說:“政君莫要兒戲。”
秦溫吉一揮手,一旁侍人托一隻木匣上來,隐隐透着血腥氣。她推到蕭恒面前,說:“要麼請梁皇帝打開看看?”
蕭恒手掌合在匣蓋上沒有動作。片刻後他收回手,道:“氣腥而無腐臭,木頭微濕,應是一個時辰内所殺。按匣子大小……是中型獸的頭顱。”
秦溫吉目光陰恻,逼問道:“那你為什麼不敢打開?”
蕭恒手一停頓,深吸口氣,将匣蓋打開。一陣濃烈的氣味撲面,蕭恒連眉毛都不動。
秦溫吉問:“梁皇帝看,這是什麼?”
蕭恒答道:“鹿頭。”
“這是龍頭。龍生鹿角,我來的路上見了,心生厭煩,一刀結果了這畜牲性命。”秦溫吉嫌惡地靠進憑幾,搭上雙臂道,“我說是龍頭,梁皇帝仔細看看,這到底是什麼?”
蕭恒頓了頓,便答道:“是龍頭。”
秦溫吉哨了一聲,帷幕後影子一動,一個黑影狂風般呼嘯而來。她将匣子打下案去,白虎張開血盆大口,将那隻鹿頭啃得稀爛。
蕭恒面無不豫,放足了姿态。
見他沒什麼反應,秦溫吉吊兒郎當的态度消退,冷意攀上眉頭。她敲了敲桌案,道:“我有幾個問題請教,還望梁皇帝有問必答。”
蕭恒點頭道:“必知無不言。”
秦溫吉問:“你先表的心意?”
“是。”
“他原本不答應?”
“是。”
“這麼算來,你們兩個,是你強求來的。”
蕭恒沉默片刻,還是答道:“是。”
“去年五月初五,他祝神的時候,是你和他睡的?”
蕭恒略一停頓,“是。”
“梁太子本該是秦太子,你知道?”
“是。”
“梁太子提早出生是因為你的死訊,你知道?”
“是。”
“他清醒的時候破的腹,你知道?”
“……是。”
秦溫吉攥着刀柄,“為了你,他生産不過十日,就要雪夜升屋為你招魂,你也知道?”
蕭恒回答至此已有些艱難,說:“是。”
“原來你都知道,”秦溫吉點點頭,“都知道,你怎麼敢來找他,怎麼敢來見我?”
蕭恒不說話。
“梁皇帝陛下,他在秦善手中尚能進退有餘。可遇上你,這麼多次,他都一隻腳邁進鬼門關了。”秦溫吉用閻羅面孔盯着他,“你以為我這次在騙你嗎?他繼位不過一年,在南秦待的時間屈指可數。他被你套死在長安了。一個客居他鄉的君王,長此以往,真的不會有人反他嗎?他的大君之位,真的坐得那麼牢穩嗎?”
她摩挲着白虎的皮毛,一字一句問道:“你覺得這樣下去,你不會害死他嗎?”
本該直接提刀的秦溫吉,居然先跟他講道理。而且頭頭是道,字字誅心。
蕭恒深吸一口氣,掌心出了一層薄汗。
過了一會,秦溫吉聽見他試圖開口:“我……”
她沒有給蕭恒辯解的機會,直截了當道:“你會害死他,是不是。”
蕭恒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個字。
他臉上似乎裂開一條縫隙,有什麼争先恐後地從後面湧出來。
秦溫吉将刀往案上一丢,最後問道:“你還要和他繼續下去嗎?”
蕭恒攥了攥手指。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