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初上,東宮燈火微明。
蕭玠披着袍子,小口小口地捧碗吃完粥,等蕭恒拿帕子給他擦嘴,便貼着臉和蕭恒咬耳朵:“臣偷偷給阿爹留了個小參吃,沒有跟阿耶說。阿爹一會快吃吧,要涼了。”
蕭恒接過碗,見碗底果然有一隻胖胖的刺參。他嘴唇動了動,秦灼便端了藥走過來,往碗裡一瞧,問蕭玠:“怎麼不吃掉呢?”
蕭玠隻說:“還要吃藥,臣吃不動了。”
秦灼沒說什麼,隻吹着湯藥從榻邊坐下。蕭恒便站起來避到一邊,聽見蕭玠吞咽的咕嘟聲,不一會秦灼便問:“要吃糖嗎?”
蕭玠有些猶豫,還是搖了搖頭,“會咳嗽。”
秦灼将藥碗接過來,輕聲道:“阿玠含一會就吐出來,阿耶給你接着,好不好?”
蕭玠想了想,還是道:“想喝甜水。”
秦灼給他攏緊外袍,剛想叫蘇合,便聽蕭恒道:“我去吧。”還不待秦灼說話,他已經轉身往外殿去了。
秦灼将空藥碗擱在一邊,替蕭玠掖了掖被角,道:“喝完甜水,聽完故事,阿耶就陪阿玠睡覺,好不好?”
他自從回宮就在東宮住着,蕭玠便問道:“阿耶不回去嗎?”
秦灼替他将頭發打散,用手指幫他按摩頭皮,說:“阿玠不想和阿耶一起睡了嗎?”
蕭玠急忙搖頭,過一會才低聲說:“可是……可是阿爹怕黑呀。”
秦灼慢慢撫摸他的頭發,隻道:“他沒事。”
小孩頭發軟,卻容易黃。秦溫吉小時候便是一把黃頭發,把秦灼愁了好久。蕭玠離了乳母之後,秦灼便磨芝麻黑豆之類給他吃,是以頭發養得好,編小辮都夠了。
秦灼當着兒子便出神至此,恍惚隻聽見一隻碗端過來,輕輕放在案上,那人說:“你們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秦灼将蕭玠頭發輕輕撩到背後,沒有理會。
等那人走遠,秦灼方将那隻小青碗端起來。枇杷膏調水總有點顔色,像餘晖裡的池塘,融了點透明的橘紅。蕭玠吃了幾口,嘴唇似乎都染上血色,不那麼蒼白了。
過了一會,他小聲說:“你們和好好不好?你們不要吵架。”
案邊燭心爆了枚小小的金花,秦灼一下子回神般,解釋道:“我們沒有吵架。”
蕭玠咕哝道:“但阿耶這幾天都不和阿爹說話了。”
“阿耶沒有怪阿爹,”秦灼沉默了一會,摸了摸蕭玠瘦下去的臉頰,“阿耶是怪自己,生了阿玠,但沒有保護好阿玠。”
蕭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夠秦灼脖子。他小臉埋在秦灼頸窩裡,一個勁地說:“沒有的,沒有的。”
***
三日之後,楊韬、楊峥革職查辦的旨意正式下達,其婿鄭素也調兵出京,群臣人心惶惶。朝會還未散,含元殿外便響起擊鼓之聲。
那鼓聲擂得極響,雷聲低低炸裂般。衆臣壓低了頭,隻聽蕭恒問:“外面出了什麼事?”
秋童忙躬身道:“是溫國公家的楊娘子,在殿外擊鼓鳴冤。”
蕭恒又問:“是從前缳首相抗,不肯入宮的?”
秋童聽其語氣難辨喜怒,隻得道:“正是這位小娘子。”
蕭恒也未多言,隻點點頭道:“由她吧。”
夏秋聲聞言,便持笏出列,道:“我朝法制,為防止刁民無端上訴,凡擊登聞鼓者,先要廷杖三十。楊娘子甘願承罪行事,恐怕楊公行刺一案,實有隐情。”
蕭恒面孔隐在玉旒後,問:“夏卿此言,是要為罪人開脫?”
夏秋聲忙跪地道:“臣不敢。”
“楊韬父子一事已記錄在案,衆卿但有疑問,皆可去大理寺調看卷宗。”蕭恒說,“楊娘子其情可憫,免去三十廷杖。她愛敲就敲,敲夠了,送她回去。”
天子态度明白,衆人亦不敢多言。直至下朝,鼓聲未絕。
丹陛之下立一尊牛皮大鼓,擂鼓者年不過十八,一襲大紅石榴裙,鬓發散亂,汗透羅衣,雖滿面淚水,卻形容堅毅。
她不住擂着鼓面,動作已然疲軟,身形也搖搖欲墜。
李寒正和裴蘭橋同道緩緩下階,低聲問:“你先前不是勸過她麼。”
裴蘭橋看着那一襲紅衣,沉思片刻道:“父兄革職等于有了定論,難免會着急。”
突然間,李寒停下腳步。耳邊風聲靜止,人聲靜止,他像跳進另一個世界。
鼓槌擊打鼓面。
咚——咚——咚——
禮官敲擊樂鼓。在奏樂。
奏什麼樂?
青廬、撒帳、花生桂圓如雨撒落……之子于歸……共牢而食……
奏婚樂。
他死死盯着女子的臉,捕捉到混沌神思中的一線光。
楊觀音。立後人選。皇後。
有了!
他剛回過神,身邊人卻當即沖下階去,在楊觀音倒地前将她接在懷裡。裴蘭橋算不得強壯,甚至可稱瘦弱,如今卻将楊觀音抱起來,吩咐一旁大哭的丫鬟準備車轎,對李寒道:“下官先送她回去。”
他朱紅官袍映着石榴羅裙,如大片春花潑了血。
李寒也無心于此,揮揮手當道别,三步作兩步地下階解馬,并未回府,直接往甘露殿方向去了。
***
楊觀音再醒來,隻覺整個人搖搖晃晃。見自己正躺在轎中,身邊坐着個人,正将個手爐往自己懷中遞,發覺她睜眼,便笑道:“娘子醒了。”
楊觀音啞聲問道:“這轎子也是侍郎賃的?”
“本不當與娘子同轎,但在下思來想去,還是有言相告,”裴蘭橋靠着簾子坐着,輕聲道,“請娘子放心,陛下不會令無辜者蒙冤。”
楊觀音将手爐捧在掌中,笑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