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氏這一覺睡得極沉,待睜眼時,天光已曉,身邊早已空無一人。
待她梳妝完畢,出閣子一看,皇帝正立在殿中等候。
湯氏并說不好皇帝的氣度,絕不是文士的儒雅,卻也不似尋常武人魁梧。又高又瘦,似隻拿骨架撐着衣服。眼光雪亮,笑容卻溫和。見了她便笑道:“皇後睡得好。”
湯氏微微赧然,輕輕一福,“妾失儀了。”
皇帝便向殿中擡手,道:“菜已布好了,皇後瞧瞧喜不喜歡。”
二人便一同落座。菜色并非十分珍稀,一品雪菜肉絲,一品冬筍口蘑,一品奶油卷子,并一品雞皮清湯。
湯氏早聞皇帝節儉,果見兩旁也沒有侍人布菜,剛要喚宮人為他添湯,皇帝已自己盛了一碗,剛放下勺,似想起什麼,也替她添了。
湯氏連忙道謝,正聽秋童笑道:“陛下心疼娘娘,特意添了菜色。從前忙活起來,一碗白粥就口餅子完事。”
湯氏頰上飛了斜紅,輕聲道:“妾多謝陛下照拂。”
秋童便笑着接道:“娘娘與陛下夫婦一體,哪有這樣多的謝字可講。”
皇帝并不怎麼說話,湯氏但凡開口,都叫秋童恰如其分地接過來,既不令人尴尬,也不太過生硬。湯氏聽聞皇帝面冷寡言,并不以為意。
皇帝吃得快,停了箸方略帶歉意道:“昨晚吃醉,冷落了皇後。”
湯氏忙道:“妾哪裡擔得陛下這句話。妾怕陛下頭痛,叫廚房備了解酒湯,朝食過後,陛下還是熱熱喝一碗好。”
皇帝隻應了一聲,未有别的話,過了會,才略微生硬地接上之前的話頭:“既向皇後賠罪,就該拿出個誠意。我欲晉湯住英為京兆府牧,加上柱國,你母親也冊為一品國夫人。你們一族裡有幾個在地方任職的,很做出了些成績,我已調回京中。明日叫他們一起來拜見你吧,見完了,正式接旨任職。”
湯氏深知後宮不得幹政,便道:“陛下選妾在傍,已是天恩浩蕩。再加榮寵,妾實在惶恐。”
秋童便在一旁笑道:“這是陛下看重湯家,想替娘娘多留幾個娘家人在京裡呢。娘娘切勿推辭了。”
湯氏聞言,便再次謝恩。她瞧秋童手間正挂一件海龍皮大氅,那風毛已磨得粗砺,并不是很好了,便對皇帝道:“妾聽聞陛下愛惜舊物,但這大衣裳磨損的厲害,不如留在這邊,叫妾替陛下補一補吧。”
皇帝似念起什麼,眼睛亮了亮,擡手摩挲了把那灰棕領毛,笑道:“不急。近日折子多,無法多陪皇後。皇後若是無聊,便自己四處走走。”
他再坐了一會便起身回了甘露殿,隻跟着一個秋童來,自也隻帶他一個人走。
替湯氏收拾桌面的是她家中陪嫁的采绫,嗫嚅道:“本以為娘娘是來享福的,沒成想兩個人朝食隻兩菜一湯一碟點心。娘娘原先在閣子裡,份例還是四個菜樣呢。”
湯氏便斥責她:“陛下勤儉,是萬民之幸。我既為皇後,自當同心同德。”
采绫咕哝道:“妾原本聽說陛下不近女色,還不信,今兒可瞧見了。昨夜送的钗子,今早娘娘特意戴上,卻一句誇贊都沒有。”
湯氏低喝一聲:“采绫!”
她坐在桌邊,擡手撫摸金钗,自言自語道:“陛下……是不是不喜歡我?”
采绫忙打了下嘴,勸道:“是妾說的渾話。陛下怎會不喜歡娘娘呢?娘娘是天下聞名的國色,哪有男人不喜歡漂亮老婆的?且妾瞧着,陛下隻是人悶,不怎麼愛說話,對娘娘是極好的。”
她還拆分得頭頭是道:“咱們府裡,相公對夫人已是很好了。若是用膳不叫人伺候,定是夫人添湯布菜。這些差事,哪有男人親自動手的?再者,昨日禮成,今日便封了娘娘滿門,這是天大的恩寵呢。陛下若是不喜歡娘娘,哪會對娘娘這樣上心?恐怕相敬如賓,便是說的陛下同娘娘了。”
湯氏垂首思索着什麼,便聽采绫笑道:“娘娘臉紅了。”
湯氏啐她一口,輕輕用手背掩面,衣袖一滑,露出一串脂玉镯子。她本就豐盈,那镯子停在小臂上,一時不知是玉如脂還是脂如玉。她忽地想起什麼,對采绫道:“外頭開了什麼花,聞着這樣香。”
“立政殿外的椒花新結了苞,快要開了,都說是好意頭。”采绫道,“皇後居所又稱椒房,四周多植椒樹,現在這樣冷,連子都該落了。如今娘娘入宮,竟在寒冬新生了花來。阖宮都說,是娘娘福澤深厚的緣故。”
湯氏由她說笑幾句,便道:“做些點心,去東宮瞧瞧太子殿下吧。”
采绫道:“娘娘是母,東宮是子,怎麼都該是殿下來拜見娘娘。”
湯氏輕輕搖頭,道:“太子尚小,自幼沒有母親照料,我是心疼的。”又道:“陛下如今冊我為後,太子生母卻仍無名分,孩子已知事,多少會傷心。稚子無辜,我也想好好待他。”
“是妾忘了,皇後殿下是最喜歡小孩的。”采绫抿嘴笑道,“娘娘這樣喜歡,何時自己生一個?”
湯氏佯作打她,采绫一動不動,反是她又惱又羞,自己将身背過去了。
***
東宮離這邊并不遠,湯氏未叫步辇,也沒有驚動人。
方踏入宮門,湯氏便望見庭中一株梨樹,枝葉雖不比夏天濃密,卻仍蒼翠。采绫輕聲道:“妾聽聞這還是懷帝朝所植,懷帝當年立的東宮,小名兒叫阿梨兒。”
湯氏便道:“以後還是伐去的好,多少不吉利。”
她又看院中,果然很有童趣生氣。院中搭了秋千,鋪着兩層棉花墊子。秋千旁專有個架子,放小孩的木劍、木笏。另一些毽子、風車、香包、陀螺、竹蜻蜓,皆歸置在架子底層。台階西側有一片大大的沙地,裡頭丢着幾根樹枝,還畫着畫,左右兩個大人戴着冠,手中牽着一個小孩子。右邊還四四方方寫着大字:不許擦。
采绫見了撲哧笑出來,又奇怪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不是忌諱嗎,怎麼還一左一右兩個人呢?”
湯氏微微思索,道:“你瞧,這兩人戴着冠,一看便是男子。太子素來與大相親和,想必有一位是他的老師。”
她二人正說着話,東宮一衆侍人忙跑出來,口誦“皇後殿下金安”,又請她進去吃茶。
湯氏一打簾子進去,先瞧見一幅奇異的畫像。上有十二名仕女,姿态不一,題跋不是大梁文字,她并不識得。
東宮裝飾也并非全作中原風貌。殿中垂挂四幅紅縧,以金粉書寫符号,似赤色的經幡。燈台、案幾多作虎形,連太子書桌上的鎮紙和硯池都是卧虎形狀。
湯氏沒見着人,便問道:“殿下往哪裡去了?”
宮女小柔捧來熱茶,笑答道:“殿下前幾天嚷着要學琵琶,陛下耗不過他,便送往教坊待了幾日。”
湯氏呀了一聲,道:“學琵琶可是要吃苦,十指全要磨破,新生出一層油皮來才能開始。殿下千金之軀,又小小年紀,如何受得了?”
小柔道:“陛下也是被磨得沒法子,這才首肯的。”
一旁采绫将食盒放下,湯氏道:“本宮帶了些點心來,本想叫太子嘗嘗。”又問:“殿下往教坊暫住,可帶足了禦寒衣裳?這幾日北風一起,天要冷了。太子又是大病初愈,藥物可備着了?”
小柔忙道:“娘娘放心,物件一應齊全了。”
湯氏再三詢問過才安了心。一旁采绫卻想起什麼,清了清嗓子道:“娘娘心疼殿下,自然會好好撫養。如是那位娘子有什麼難言之隐,來找我們娘娘商議就是。殿下也大了,名分上……也不好一直這樣沒着沒落的。”
湯氏聽說這是皇帝的忌諱,但采绫既如此說,她便也道:“這位娘子可是有什麼内情?”
小柔隻惶惑道:“妾不清楚,陛下從來也不叫人提的。”
湯氏便問:“殿下不會找着要娘嗎?”
小柔不料她如此問,便含糊道:“殿下懂事的很,見陛下為難,便不問了。”
湯氏稱贊幾句,便不再說什麼了。
直到暮色四合,她煲了湯粥送往甘露殿時,皇帝仍在批折子。不料她來,夜食隻一大碗白粥并一碟醬菜。
湯氏尚未驚動人,緩步打量,卻覺得奇怪。
她本以為以皇帝之節儉,用度當一應從簡。卻不料從香爐到瓶盞仍是樣樣精細,隻浣手的銅盆上便有四隻香合,裡頭是各色膏脂,取用物件也不盡相同;皇帝穿衣喜深色,架子上卻有一條大紅腰帶,墜有四枚環形白玉,正繞在皇帝一件玄色内衫上。架子底下還有雙軟履,顯然是男子式樣,卻比皇帝腳上那雙要小。
湯氏正細細看着,忽聽身後一聲:“在瞧什麼?”
她雖受驚,卻隻輕輕顫了步搖,便轉身向皇帝施禮,道:“妾沒來過陛下這邊,有些好奇。”又吩咐采绫将湯粥擺好,道:“雪蛤羹是妾最拿手的,請陛下嘗嘗。”
皇帝便自己盛了一碗,又吩咐給她添一雙碗筷,仍是惜字如金:“皇後手藝精湛。”
秋童便笑道:“娘娘千萬别見怪。陛下在口腹二字上最不在乎,今得這一句,看來是極喜歡了。”
皇帝瞧他一眼,并不否認,一會忽然問道:“皇後今日去了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