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旦爽朗道:“此乃崔十三郎如忌公自度曲也!”
自此羁人說蘆管,隻獨騎鶴問崔郎。
筚篥聲又起,一轉再轉,直上九霄。張霁終于稱心如意,拊掌大笑。
滿座賓客的掩泣聲裡,他笑得前仰後合,眼中卻似含血淚。
他還那麼小啊。
我已經長大了。
掌聲停息時,廂門被人霍地拉開。
屏風外,露出李寒難得駭然的臉。
張霁對上他的視線,微微一笑。
酉時三刻,戲已收場。
***
李寒要試張彤衷鼻息,張霁已端起酒杯,打斷道:“死了。”
李寒不理他,仍伸指試探,身形片刻僵硬後,緩緩從空着的位子上坐下,輕聲說:“張佚雲,我要怎麼救你?”
“你别救我。”張霁掐着酒杯,像掐一個人的脖頸,“渡白,我活到今天,就是為了這樁事。整整八年,這樁事我按死在心上,一個人沒有告訴,任我外祖母哭瞎雙眼、我母親大病一場,我什麼都沒有說。”
李寒點點頭,“我明白。”
李寒并不贊同,但他理解張霁。
崔氏如知此事,定要傾力複仇。但張彤衷也是累世世家,一來一去很難當真斬首。張霁痛恨其父,卻顧念祖父恩惠;但崔氏對他更是恩重如山,不管皇帝如何判決,都不會是他最想要的答案。
張霁隐瞞實情多年并非包庇。他不欲牽連任何一個他在乎的人。
他要自己複仇。
是故苦心孤詣,飲恨泣血,磨此一劍,整整八年。
張霁對他笑了笑,拿起一隻幹淨酒杯給李寒倒酒,說:“渡白如今深陷案情、脫身不得,若隻是我一家私事,我絕不會打擾你。”
廂房中有三個位置,三副碗筷。李寒本以為是張霁等候自己才安排的,但聽他此話一出,顯然不是。
李寒道:“當年張彤衷設鴻門宴誘殺崔如忌,還有第三個人在場。”
“不愧是李渡白。”張霁點頭笑道,“的确,有第三個人。”
“五龍紫玉佩。”
李寒渾身一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可置信道:“建安侯。”
張霁緩緩點頭。
李寒聽見自己聲音緊繃起來,“張彤衷上奏說,崔如忌是并州奸細,那你阿舅應當是在并州趕來。建安侯若在場,難道也是在并州來的?”
張霁道:“是我阿舅将他從并州帶來的。”
石破天驚。
難道當年并州一案,還與建安侯兄弟有關?
“建安侯當年也隻是個小孩子,我也不認得,隻看見那塊五龍紫玉佩,有很深的印象。”張霁說,“我當時跑到廂房外,隻聽了幾句,意思也糊塗。阿舅大意叫張彤衷庇護這個孩子,自己要進京告狀。我現在想想,很可能我阿舅已知并州案内情,要面聖狀告卞秀京。”
但崔如忌沒有想到,他信任的姐夫反而對他揮下屠刀。
李寒忙問:“建安侯呢?張彤衷把他怎麼了?”
張霁将手在頸前一橫。
死了。
李寒大驚失色,“是你眼見?”
“我就在房外。”張霁面色冷漠,“我阿舅不曾對他設防,他殺我阿舅隻是眨眼之間,接着把那孩子提起來……易如反掌。”
李寒把推斷接下去:“接着,張彤衷帶着這兩顆人頭去見卞秀京投誠,是以步步高升。卞秀京趁機給崔如忌羅織罪名,讓他一代義士變成奸細罪人。”
張霁殘忍一笑:“對吧,天衣無縫。”
“那建安侯呢?”李寒越想越驚心,“建安侯為什麼出現在并州?卞秀京拿到建安侯首級之後,為什麼沒有半點說法?”
還有,公子檀匿迹已久,現在通行說法裡,“影子”直接護衛的是建安侯。
建安侯已死,那影子真正的主人是誰?
刺殺韓天理、逼迫曹青檀、屢次幹擾計劃的那隻手究竟是誰?
面對疑問,張霁輕輕搖頭,“這些我并不清楚,隻覺得這些與并州案有關,有用沒用的,先說給你聽。”
李寒點點頭,陪他靜坐一會。外頭傳奇唱完了,一片喝彩掌聲,不久賓客聚散,又換了戲唱。
李寒突然說:“你很恨張氏。”
張霁仰頭吃酒,笑道:“明知故問。”
“你恨張氏至此,但沒有改姓。”
酒盞叮地放下。
張霁眼望向杯底,認真道:“我不會改姓。”
“張氏的罪孽就要張氏自己了斷。這是我給我阿娘、給我阿舅、給我母族崔氏的一個交代。張彤衷永遠不會認罪,那這個罪我來認。我要張家活着的人在崔家牌位面前,世世代代擡不起頭。”
“現在我大仇得報。我終于敢說,自己是崔家的兒郎了。”
他眼含淚意,也眼含笑意,又吃一口酒,輕聲歎道:“渡白,你要為我開心。”
李寒點頭,“我為你開心。”
如果這能讓你放過自己。
八年前,張彤衷設宴殺死的并不隻是崔如忌和建安侯,也并不隻是為他今後的死亡埋下伏筆。
他殺死的,還有門扇縫隙外那個做孩子的張霁。
崔如忌的慘死,變成了張霁一生的心魔。
李寒不知道要說什麼,寬慰、奉勸、怒罵、挽留……在生死面前,說什麼都如此無力。
而張霁連生死都看破了。
賓客喧嘩聲突然被打斷,官差呼喝聲從門外傳來,緊接着直奔甲字廂房,砰地将門踢開。
李寒了然地看向張霁,張霁面帶微笑。
他自己報了官。
锒铛作響時,李寒尚未回神。直到張霁铐上鎖鍊走出去,背着身,放聲大笑道:
“李渡白,你要為我立傳!記好了,不是張家十三子,我是崔氏十三郎!”
那笑聲冷水般潑了李寒個徹頭徹尾。他一個激靈,匆忙擦了把臉,飛快沖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