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看书网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看书网 > 奉皇遺事 > 第232章 序 《父親的潮州生活》《章一·父親》

第232章 序 《父親的潮州生活》《章一·父親》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我頭一次動出京遊訪的念頭時請教過父親的意見。當時正在用飯,吃的是父親自己種的谷子。父親沒有立刻作答。我知道他在考慮我的身體情況,我以為他會否決。

臨近飯畢,父親說,你可以去潮州看看。潮州是個好地方。

我在無數叔伯的追憶裡聽到過潮州。而潮州作為所謂的龍興之地,總與我父親密切相關。

幾乎在所有人眼中,我潮州的父親無所不能,甚至他那把環首刀一度成為一種先鋒式的象征。他們提及青年父親時眼中火光閃爍,我知道那是他們青春歲月的剪影。在那波瀾壯闊的戎馬生涯裡,父親無疑扮演了旗幟和劍鋒的角色。他們對父親的描述無外乎崇拜,說他是最睿智的領袖和最英勇的将領。我這才意識到,沒有人真正認識我父親,尤其是他的潮州時期。

父親一輩子沒能在我阿耶那邊擡起過臉,哪怕他登基稱帝,面對南秦部下言語式的羞辱也隻有忍受。這是在潮州就結下的病根。父親初到潮州是投奔我阿耶,寄人籬下,身份尴尬。在最初的坊間傳言裡,父親作為榻上賓客頻繁出入南秦少公的羅帷。這時他接近明示的暗戀更成為我阿耶恥辱柱的鋼釘。他一度不敢去愛我阿耶,連望過去的目光都覺得是冷箭,他多看我阿耶一眼,眼前就是阿耶赤身裸體躺在紅床上被萬箭穿心的畫面。

那一段時間,我南秦的長輩沒給過他一次好臉。我阿耶尚恐懼這潭愛情泥淖,生怕惹火燒身,很少出言阻止。父親就沉默不語,照單全收。後來他從随從變成我阿耶平起平坐的盟友,這種感情困境沒有打破反而每況愈下。我那些南秦的長輩在道理上站不住腳,就要從生活洩他們的私憤。這些惡劣行為無外乎一個原因:父親配不上我阿耶。

我潮州的父親是個徹徹底底面朝紅土背朝天的農民。皮膚曬得黢黑粗糙,眼角在那時候就添了很長的深紋,手指甲縫的泥垢從沒有洗幹淨。以我姑父為代表的南秦軍官無數次誇大他油垢的衣領和身上的味道,他們說我父親一進屋像突然潑進一盆雨水漚爛的醬菜和鹹魚湯。當然,他們沒有當面說過,但我父親極會察言觀色,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必要的事情他不再踏足我阿耶的房間。但凡要見面,他都要留出一個時辰把自己從頭到尾清洗三遍。以至于出于事務原因日日都要碰頭的時候,他渾身的皮膚因為過度清潔已經脫皮生疹。但說實話,我父親并不是主觀意義的邋遢漢,他是當時全部潮州人的縮影。他們比起原住民更像流浪漢,這樣出過三位宰輔十數位狀元的文明之鄉,鄉人不像讀書人更像原始人。哪怕他們和正常人一樣洗漱沐浴,仍散發出一股餓殍般腐爛的味道。他們不是沒有愛美之心,隻是沒有修整邊幅的條件,大暑裡一件衣服都要連穿三天。在之前的潮州守衛戰裡,所有人的餘衣都被當作糧食充饑,這件事直到兩個月後才被我阿耶發覺。

我阿耶采取盡量委婉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那時候他無視部下的微詞,如同無視我父親尴尬的愛情境地,他堅持和我父親同桌吃飯,并不許衆人早早退席。我姑父當時痛苦得如同上刑。一次飯後阿耶叫住我父親,詢問他的生日。

父親微微一愣,說:“我不清楚。”

阿耶說:“再不清楚總有個日子,不管早晚,都要給你送份壽禮。這樣,我給你量體裁幾身衣裳吧,貼身穿的,要貼心。”

那時候他們的愛情不進不退,阿耶語氣暧昧,不惜以此來掩飾真正目的。我父親沒多說什麼,順從得似乎沒有被刺痛自尊。直到我阿耶上前替他量身,觸碰到他的衣角,父親本能退後一步,說:“你剛洗了手。”

我阿耶的臉驟失血色,被傷害的反倒是他一樣。他嘴唇蠕動幾下,緩緩從桌邊坐下。我父親站在十七步之外——不是十六步不是十八步,就是十七步。十七步之内那件舊衣的氣味會鑽進我阿耶的鼻腔。許久,我阿耶才低低說一聲:“我就是想給你做身衣裳。”

父親說:“我知道,我會把尺數給你的。”

他沉默一會,說:“我以後不來吃飯了。”

這句話一出,阿耶才醒悟這一段日子帶給眼前人怎樣的傷害。而他視若無睹,一直做着冷漠的幫兇。

在潮州經濟有所恢複之前,我父親在心裡開起愛情的倒車。父親隻向我提起過一次,那時候他和阿耶很不般配。阿耶青春靓麗,衣冠楚楚,父親站在他身邊,像到朱門口乞讨的流浪漢。面對這如同鴻溝的差距,父親無能為力。他的發洩方式就是去種地,農民是他的兄弟,土地是他的母親,和兄弟母親在一起,他能找到脫離愛情的個人價值和活着的一部分。那時候父親的笑容全部寄存在土地裡,在我阿耶跟前,他隻是遙遙一見,然後沉默地走遠。愛的生長有可能是幸福,但愛要分娩出來必須經曆痛苦。那時候我父親的單相思沒有分毫幸福可言。

這樣的艱苦生活到半年後有所緩解。潮州柳州貿易打通,經濟在冬日迎來回溫。我父親制定了一套嚴格的饷銀制度,他每個月也和所有将領一樣排隊去領死工錢。以往他大部分饷銀都會投到運河修建和種子購買中去,這次一反往常,他的開支是兩個大頭:除了新衣之外,他還買了香料。第二天他清晨去見我阿耶,當時我姑父和軍官褚玉照正陪阿耶用飯,父親站在門口,臉上流露出我阿耶到死都不會忘記的神情。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一塊兒嗎?”

據阿雙姑姑說,阿耶幾乎是瞬間紅了眼睛,他匆忙站起身,聲音有些發抖,連聲催促:“再備一副碗筷,給将軍貼個餅子,要大豆面的。還有沒有馎饦?”

父親從我阿耶身邊坐下,顯出外人都能看出的拘謹。我姑父震驚于此,許久沒能回神。直到一股氣味鑽進他的鼻子——不是污糟氣味,是過分濃烈的香料,他忍不住連打兩個噴嚏,連看了三眼我父親凸出的顴骨,到底沒說出一個字。

他不說,軍官褚玉照發了話。他和我父親之間一直存在一種古怪的氣氛,在我阿耶離席去給父親端糕點時,這種古怪成為一種心照不宣。褚玉照問:“蕭将軍今天熏了香?”

父親沒有答話。

褚玉照不以為意,攪動自己的粥碗,說:“殿下用香必取名品,最次等的白麝香尚一厘百金。且香料是熏衣裳的,不是泡衣裳的。”

他對我父親笑一笑:“蕭将軍若有空,可以學學香道。”

他們在阿耶回來時匆匆結束了這段似乎自問自答的對話。

我父親沒有立刻離席,但也沒有阿耶想象中坐得那麼久。他用一種不符合他平常飲食習慣的方式,堪稱斯文地吃完那碗馎饦,然後告辭,依舊不讓我阿耶看出真正原因。之後褚玉照不住冷笑,“殿下鐘鳴鼎食裡養出來的,他這樣的,配得上殿下?”

我姑父坐在對面,罕見地沒有附和。

父親是個絕佳的學習者,但他沒有學習大貴族這些繁文缛節的意向,如果沒有我阿耶,他對這些民脂民膏堆出來的東西可以說深惡痛絕。更何況在當時,解決潮州吃飯的問題才是他的重中之重。在那之後,他自己再未熏過香料。

父親是一個不會失掉自己的人。

在他的潮州生活裡,他為了愛情可以算出盡洋相。取笑蕭重光也成為南秦軍官的樂子之一。我阿耶去而複返,在潮州已經由主為客,他的部下大多不滿,打定要出一口惡氣。這些帶着惡意但沒有損害的玩笑正是最有效的途徑之一。這時候我姑父敏銳地察覺這一行為的性質從同袍遊戲轉為政治鬥争,十分及時地退出戰局。姑父向來是大智若愚的人。

潮州經濟複蘇後,他們再難從外形和智慧上尋樂我父親。那時潮州城終于脫掉乞丐般酸臭的外衣,重新恢複她在一百餘州裡首屈一指的謙謙君子形象,我父親也随之重現真容:他的膚色不再像從前那種近鬼的蒼白,像把新結的稻谷,有了人的溫度,但他的眼睛依舊亮如寒星;他身材幹練卻不魁梧,舉動沉穩,偶爾卻流露出少年之氣;他總是面容冷峻,眼神卻常常溫和;經常緊抿嘴唇,而非滔滔不絕地進行政治宣講。我父親這把蒙塵寶劍終于被擦拭幹淨,綻放出刺破雲霄的萬丈光芒,那是與我阿耶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男性之美和将領風采。也就是這時候,阿耶終于繳械投降,放縱自己陷入與我父親共同編織的情卝欲之網。而當父親身為領袖的魅力有所展露時,阿耶終于對他産生出癡迷的傾向。

最令南秦擔憂的事情發生了。

他們無法繼續取笑我父親的外表,便将矛頭轉向他的内裡。他們開始玩一些艱深晦澀的文字遊戲,在談論軍事時故意援引經典,要我父親一次一次詢問意思,再高高在上地做出解釋。父親的确略通文字,但那是做暗衛時的生存技巧,而非世族之家的詩書之教。他和老師說過:“那一段時間,我基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我其實不太想當着他的面叫他們看樂子,但這件事我也沒有法子。”

有一次兩軍吃酒,氣氛正融,南秦提議玩飛花令,阿耶吃得半醉,尚沒來得及轉腦子,底下已經興趣盎然地開始。據父親回憶,那次他們聯的是“火”。在座都是現場自作,你一言我一語講起格律。玩到差不多,話頭自然遞到我父親頭上。

父親舉起酒杯,說:“我自罰一杯。”

褚玉照笑道:“難道蕭将軍打仗也這樣自行認輸嗎?别是瞧不上咱們,連一句詩都不屑來聯了。再說,這可是合了殿下的名字,将軍總不至于連殿下都看不上吧。”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