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去見秦灼時天色已黑。秦灼自個在帳裡,撐膝坐在把胡床上,指了指對面,說:“坐。”
梅道然仍站着。
他這是聽命的姿态,說明來的是蕭恒的下屬而不是梅道然。秦灼也就明白了他的立場:他不會說。
秦灼并沒有氣餒,另一隻拇指擦了擦扳指,提壺倒了碗酒,說:“連和我吃碗酒都不樂意?”
梅道然隻好坐下。
秦灼拿過另一隻空碗,一歪酒壺嘴,清酒徐徐而出,“元和末年在公主府,很多謝你的照拂。還沒真正道一句謝,是我的疏漏,今日以酒相待,敬你一碗。”
梅道然笑道:“哪裡,少公言重。”
秦灼看他,“元和十五開春,查封太平花行時,多謝統領高擡貴手。後來虞山銘要杖我,更要謝統領全衣恩情,讓我大庭廣衆下免受侮辱。……還把他換了來。最後要出宮門,也是你放我倆一條生路,還累得自己引火燒身。”
梅道然沒想他論及舊事,一時摸不清他用意,道:“何須說這些。”
秦灼放下酒壺,“我雖非聰明之輩,人情世故還是懂些。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肯多次偏幫,不過是愛屋及烏,為着他的緣故。”
他雙手捧起酒碗,輕輕叫道:“師兄。”
“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叫我安個心,成嗎?”
梅道然望向他雙眼,默然許久,雙手接過,仰頭将酒一氣吃盡。飲罷,他将酒碗落下,片刻後說:“你想問他的右手。”
“是。”
“他先前怎麼和你說的?”
“我問他幾次,他隻說扭傷。他又從不講謊,我也就信了。我前一段……有些避着他,也沒同他驗看,瞧他右手也能做些尋常事,便沒再逼問。”秦灼頓一頓,“直到今日。”
梅道然點點頭,說:“你應該聽過他從彭蒼璧手底下保潮州的事。”
秦灼颔首。
梅道然問:“你不好奇他的代價嗎?”
秦灼喉間一緊,“什麼代價?”
“他的本事大夥有目共睹,哪怕五花大綁彭蒼璧也不敢叫他全手全腳地囫囵着。”梅道然頓了頓,終于開口。
“彭蒼璧以潮州為挾,叫他親手挑斷了自己的手筋。”
梅道然神色黯然,擡首見秦灼一張臉,頓時有些駭然,試探叫他:“少公?”
秦灼擡手示意他繼續。
梅道然深吸口氣,繼續道:“手筋斷了本就不容易好,那一段他左手刀還使不順,大大小小的戰事下來,隻能強用右手……潮州安定了,他的右手也壞了。”
秦灼問:“不能治了?”
梅道然隻歎氣,又自己倒了碗酒,吃罷,道:“他不同你講,一是于事無補,一是怕你擔心,我估摸着,還有些怕你再也瞧不上他。這事不能瞞一輩子,你想問他,就去問,好好同他講吧。右手長在他身上,這事他最難受。”
他瞧秦灼面色,想出口安慰,又吞下肚裡。有些事得叫他自己想,不然蕭恒這輩子都出不了頭。梅道然旁觀者清,不多說,替他落帳出去。
案上燈火靜靜燒了會,燈花凝結,輕輕一爆,秦灼也燒手般指尖一跳。他睫毛扇了兩扇,突然捉起酒壺一氣吃盡。
這一壺底子的酒吃不醉,秦灼臉上卻暈了紅,他是個吃酒上臉的人。燈火下,他冷靜的眼神忽然聽見他的心弦,在那一撩一撥聲後悄然滟滟起來。秦灼站起身,扯了扯襟口衣袖,再擡首已是一副薄醉之态。但一個薄醉之人是如何悄無聲息摸進蕭恒帳子又沒叫任何人瞧見,沒人想過由頭。他們都沒有。
帳簾打開時蕭恒正要解衣,聞聲扭頭,忙整好衣衫。
他帳前有人守衛,秦灼來卻沒聽見通報。他正納悶,起身迎上去,秦灼已一個趔趄向他歪過來,蕭恒忙伸手将他接在懷裡,聞見酒氣,低聲問:“怎麼了?”
秦灼臉埋在他懷裡,雙臂也挂在他身上,軟得沒骨頭似。這樣抱了一會,他才緩緩擡頭,瞧蕭恒的眼睛,輕輕道:“想和你吃酒了。”
蕭恒摸了摸他的臉,這動作隻有秦灼不清醒時他才敢做。又覺得秦灼面熱,說:“少卿,你吃了不少了。”
秦灼看他一會,重新把頭埋下去,就賴着。
蕭恒無法,隻得道:“好,好,我同你吃,你先坐下,我拿酒去。”
秦灼說吃酒,卻把鞋踢了,往他榻邊坐下,抱着膝蓋等。他從沒在蕭恒跟前露出這種神态,蕭恒有些束手無措,隔一段距離站着,不敢上前了。
秦灼轉過頭,靜靜瞧他一會,向他伸出手。白袖子滑落,露出幹淨漂亮的手臂線條。蕭恒身形一僵,還是伸手由他握住牽過來。
帳中隻明一盞燈,光影昏昏,落身如波紋。秦灼早年常在觥籌間周旋,早練就一身勸酒本事,卻不料今日全無用武之地。他倒酒給蕭恒,蕭恒凡倒必飲。
他多半也明白秦灼要灌他的意圖,但他依然照做。秦灼發覺他今夜格外沉默,像在怕。他在怕什麼?
一壇酒吃空,蕭恒也擱下酒碗。兩人當中擺了小幾,秦灼半個身子伏在幾上,支頤看蕭恒,笑問道:“是不是醉了?”
蕭恒搖搖頭。
秦灼要驗證般,伸出左手,問:“這是左還是右?”
蕭恒配合他,說:“左。”
秦灼伸右手,蕭恒便說右。秦灼看樣挺滿意,又哄小孩似的問:“你的左手呢?”
蕭恒把左手伸過去。
秦灼輕輕握住,又問:“你的右手呢?”
那隻左手一顫,蕭恒一動不動。
秦灼同他四目相注,柔聲叫:“六郎,我想牽你的右手。”
蕭恒默然片刻,終于把右手交給他。
秦灼深吸口氣,擡手解開他的箭袖。蕭恒這半年一直在束袖口。層疊束縛解脫,衣袖一挽,那道傷疤便露出來。
秦灼仔細看着,伸手輕輕摩挲,又垂首吻了吻,嘴唇貼了好一會才擡起頭,雙眼望着蕭恒不說話,下一刻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