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荪哈哈笑了,拿帕子擦手臉,又将那織物展開,疊得四四方方,“少卿,吊了我這麼久,何時能全一全我這宿願呢?我可是抛下滿宮的娘娘,專程來陪你過的節。”
秦灼嗔道:“我就是這性子,你不愛,回去找什麼美人娘娘去。君上慢走,不送。”
秦灼故意做起态來很有一副風味,他如今也不是當年仰人鼻息之輩,賀蘭荪也迫不得他,便順着笑道:“我不愛,給你又送銅又送銀,還送這麼座玉像當禮物麼?這座脂玉品相好,我那夫人幾次央求,我還是特地要留給你的。”
秦灼仿若歎息,柔柔看他,“你的心意,我總是知道。”
二人相視一笑,也不去戳穿對方的鬼胎。買賣麼,要的就是和氣生财。
解酒湯一會端進來,賀蘭荪接在手,揭盞低眉來嘗。日光斜照入窗,映得他眉宇一片麗色,他的确生了副如錦似繡的好皮囊。他擱下盞,想起一事,道:“過幾日有場香會,正在北邊那條錦水上,景色好人物好,要緊的是香料都是上乘。我知你喜歡,特來邀卿共赴約。”
秦灼單手支頤,想了想,“聽上去是好,不知到時得不得空。”
賀蘭荪道:“你前一段不是講膝有些痛,想請當年那位羌醫看看麼?複生蠱雖是我宮中秘聞,到底要他親手來種,到時候他也一塊去,正好給你瞧瞧。”
他在下餌了。
秦灼擡首看向賀蘭荪,賀蘭荪笑意如舊,美若玉人。
自古應釣,願者上鈎而已。
秦灼撚了撚扳指,擡眸笑道:“好啊。”
***
數日後,暮色蒼茫。
錦水鴛曼舞輕歌,秦灼和賀蘭荪的車駕在近衛簇擁下姗姗抵達。
虎贲駐守在外,陳子元陪同秦灼一塊入内。甫進屋,便聞異香陣陣,滿閣香器香料皆是稀品。
衆人見賀蘭荪來,紛紛拱手笑道:“多謝羌君賞光,百忙之中肯赴約而來,小樓上下真是蓬荜生輝啊。”
賀蘭荪笑道:“哪裡,倒是我今日請來一位稀客。”
衆人亦知秦灼,也相繼拜見。秦灼笑看賀蘭荪,“羌君這是照顧我,要捧我的面子呢。”
賀蘭荪道:“你太過謙,當年少卿制香之名莫說南秦,就是在天底下都有耳聞。你從前照古方調和給我的那一味香,我可是日日都佩戴身上。”
衆人都知道二人之事,笑道:“紅袖添香,還是羌君的福氣好。不知今日能否沾一沾君上的光,勞動少公再制一次香?”
秦灼不以為忤,微笑道:“那我就獻醜了。”
他看一眼陳子元,“你也别杵在跟前,下去吃酒吧。”
陳子元和他目光一對,抱拳領命退下,真去倒酒聊天了。
秦灼挽袖淨手,取諸香器,照記憶去調一方香料。閣中燈火下照,投了滿案滿地幢幢光影,人影燈影搖晃後,更像有一張鋪天巨網的密密影子。
閣子裡怎會有網?
秦灼捺住一顆心,炮完一爐香。待袅袅青煙随陶陶幽香生起,便已功成。衆人喝彩聲中,他揖手而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刮過閣頂。
他沒看一會,便聽有人叫一聲:“少卿。”
賀蘭荪笑道:“瞧什麼呢?這樣入神。”
秦灼亦笑道:“有梁灰落下來,險些壞了我一爐好香。”
他搪塞過去,心中卻惴惴起來。
果然是一張大網,四角鋼鈎正死死扒在梁椽之上。掩在燈籠之後,若不仔細分辨,決計看不出異樣。
秦灼見過這規制,他少年随文公出獵,當時捕獸所用正是這種羅網。網中攙了鋼絲,四頭猛虎都無法撕碎一角。
錦水鴛舉辦香宴,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如果以此對付自己,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他們到底想獵捕什麼?
一場香事畢,閣中便正式開了酒席,衆人紛紛登上二樓,又是一派觥籌交錯。約莫半個時辰,秦灼便推說不勝酒力,出門憑欄倚靠。
陳子元遠遠望着,見他出來,便端了碗熱茶走上前,遞過去時低聲道:“這樓裡有影子。”
秦灼接碗的手指一顫,眼簾仍垂着,将茶舉在唇邊慢慢呷。
陳子元目光四掃,做一個幫他撫背的姿勢,聲音壓得愈低,“卓鳳雄手底下有個小子,輕功一流,但腿腳有毛病,走起路來很特别。我前幾次都和他交過手,認得大差不差。我找了幾個臉生的兄弟和他搭話,他說是英州人,但帶着北地口音。又說是幹香料買賣的——殿下,光靠他一手的繭子就能認出來了。”
“隻他一個?”
“确切幾個我說不準,但弟兄們摸索過去,如何也有十數。”
十數影子鸠合于此。
秦灼将茶碗捏在手裡,目光冷沉,“他走的什麼路子,打聽出來了嗎?”
陳子元說:“羌君。”
似是應他這一聲,話一落,身後一笑應聲而起:“子元叫我?”
秦灼眸光一轉,已倚欄轉身,斜斜靠着看向他,“可不是,我兄弟心疼我,說你同我在一塊,怎麼不給我擋擋酒?”
燈影落面,像從他兩鬓插下一挂赤金抹額,金光亂濺在他眼裡,他眼中濺射出笑意。酡紅的,妩然的,水盈盈的。
秦灼的微醺之态最動人,賀蘭荪探手摸了摸他半邊臉頰,責怪般道:“這麼熱。”
陳子元别開臉,秦灼卻一動不動,眼不見底,濃得要吃人。他笑道:“是你手冷。”
賀蘭荪見陳子元不自在,溫和道:“子元莫怨怪我,這不,我也記挂着他,特意送了解酒丸來。”
他捏了個烏黑丸子,往前遞了遞。
秦灼看在眼裡,心中卻在想另一樁事。
賀蘭荪勾結卓鳳雄,拿影子來備天羅地網,明顯要對付蕭恒。
可蕭恒何止沒有前來,壓根不知此情。他苦心籌謀,豈不是一場空?
秦灼眼往那丸藥上定了定,正要出口推拒,乍覺一股快風破面、緊随其來的寒芒一閃,伴着陳子元驚呼一聲“殿下”,那粒丸藥已碎作兩半,啪嗒掉落在地。
他與賀蘭荪之間的閣柱上,釘着一把顫動未止的環首長刀。
秦灼倏然掉首,在樓頭欄邊,和蕭恒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