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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八十三 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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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恒答應秦灼回來用午飯,的确沒有食言。

院中一地落梅如殘雪,蕭恒似乎有些腳滑,上台階時一個踉跄險些栽倒。梅道然緊跟在後,手還沒伸過去,蕭恒已推開房門。

桌上已置樽俎,有南方蒸點,也有北方面餅。秦灼沒先用飯,正倚在窗下瞧書信,日光入内,将他側影抹得淡淡。

響動傳來時秦灼擡頭,有點納罕,蕭恒很少發出腳步聲。下一刻便變了神色,屐都來不及趿好便匆匆迎上去,摸了摸蕭恒的臉,隻覺一手冷汗。

他沖梅道然急聲道:“出去一個上午,人怎麼成了這樣?”

等蕭恒被扶去榻上去衣趴下,梅道然已将今日情形将了七七八八。秦灼看了眼蕭恒,對梅道然道:“多謝師兄送他回來,我就不留飯了。”

梅道然也不摻和他倆家務事,全當看不見蕭恒眼光,打個哈哈出了門。

秦灼坐在榻邊不講話,就要起身。蕭恒要握他的手,到底隻敢握了袍袖。秦灼淡淡瞧他一眼,将他的手拂開,自己開箱抱了藥匣,找出瘡藥給他敷傷。

他下手不輕,甚至着意加了力,蕭恒知他惱,也不敢多說。待秦灼收拾畢,蕭恒伏在軟枕上擡頭,輕聲說:“這回我有數,複生蠱尚在體内,我體質又不同常人。四十杖,也就半個月。”

“半個月。”秦灼冷笑一聲,“你叫刀捅了個對穿又炸斷了肋骨,複生蠱叫你半個月能下地已經是頂天!你他媽床上橫我沒說你,你倒好,自己要找不痛快!”

體内還有壓制觀音手的另一種蠱毒,連命都能續,遑論區區四十杖。

蕭恒垂眼沒答話。

秦灼将給他擦傷的帕子絞了,啪地甩在一旁銅盆裡,足像給人一巴掌。水花濺落,他眼中冷光未滅,聲音卻有所緩和:“這半個月裡若朝廷發難、英州攻打,你待如何?”

蕭恒道:“我叫來了李渡白。”

秦灼看他一會,笑道:“我是不是還得誇獎你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蕭恒不講話,枕面被握出幾條皺紋。

“你挺能折騰。”秦灼挽袖從盆裡洗手,盆中水已被染成淡淡血紅。他不鹹不淡道:“咱倆分吧。”

蕭恒如遭雷擊,撐身啞聲叫:“少卿。”

秦灼取手巾慢慢将手擦幹,說:“我要找的是老婆,可不是趕着做鳏夫。蕭将軍,你中道崩殂沒辦法,戰死沙場也無所謂,但你要自己作死——對不住,我還沒活夠,不想這麼早給人戴孝哭墳。”

見蕭恒說不出話,秦灼呵地一笑:“蕭重光,我太知道你了。一邊覺得自己不配活着,一邊知道自己又不能死。所以你不能以死謝罪,但你非要作死呀。把自己打個半死不活想心裡舒坦些,但要史書寫你,就跟劉玄德摔阿鬥沒什麼分别。惺惺作态呗,裝模作樣呗,對吧。”

蕭恒悶聲道:“是。”

秦灼倏然翻臉,掉首罵道:“是什麼!這些人撈你救你費了多大精力,你尋死覓活對得起誰?這四十杖是能把那些兄弟打回來還是把柴有讓打下去,除了親者痛仇者快還有什麼效用?我問你,是那些枉死的将士怪過你,還是他們的遺屬怪過你?你自己矯情什麼勁?你把自己打死又對得起誰?”

他恍悟般拊掌,“啊,我想起來,你是為了我關心則亂才行此昏招。要這麼論,我才是一等一的罪魁,你一個鬼迷心竅的杖四十記四十,我要怎麼處置?就地撲殺還是直接杖死?”

蕭恒渾身顫抖,低低叫他:“少卿!”

秦灼定定看他,黑眼仁照在他臉上,突然俯身上前,撩開鬓發,将耳朵露給他瞧。

耳垂上,一個尚未愈合的血洞。

秦灼柔聲說:“蕭重光,你看,看清楚了嗎?我穿耳了。”

蕭恒心中一駭,忙要拉他,秦灼卻早早起身,拿了一隻荷包,倒出兩枚金耳珰在掌心。

瞬間,蕭恒渾身僵硬,背上一片麻木,壓根察覺不到痛楚。

下一刻,秦灼已援手,重新把耳珰戴在耳上,金鈎擠進血肉,鮮血又開始滴滴答答。秦灼一歪頭,一朵血花便洇上素袍。

他剛戴一隻蕭恒就拉他,秦灼不理睬,将另一隻挂在耳上。他轉頭,金光豔豔中輕輕笑:“好看嗎?”

蕭恒腮頰戰栗,眼眶已然發紅。

秦灼仍吟吟笑道:“秦地男子唯有娼家才帶墜子,想當年我忍辱不發,甯受他們百般作踐也不肯穿耳,你多大的臉面呀。”

他探手摩挲蕭恒的臉,輕聲歎氣:“掉什麼淚呢,不就是想叫我再給你戴一次、再這麼戴一輩子麼。我應承你,昨晚說了,我都應承你的。”

蕭恒握緊他落在面上的手,手指擠進他指縫,竭盡全力地握住。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攔腰抱住秦灼,臉伏在秦灼膝蓋上。秦灼終于環抱他時,背部杖傷宛如活剝。

他終于感覺到疼了。

***

李寒來了潮州接管政務,岑知簡也就心安理得地松快下來。秦灼瞧了半天做出論斷:寶刀配英雄,李渡白和蕭恒還真是一路人。

不怕死,有倔性,一腔熱血又極度冷靜,同時具有超常的精力和行動力。蕭恒能一日百裡奔襲,李寒在統管民政财務之外,甚至還有時間去大院尋訪從良妓女。這一行徑一上來招惹頗多非議,梅道然旁敲側擊問過幾句,李寒非常坦然一攤手,“我要著書。”

“世人唾之罵之,多是不知其苦。我的确要替她們博同情,是為了她們被當作是人。”李寒道,“世間有妓女是因為世間有男人,我也是男人,我也有罪過。”

自此,李寒開始為妓女立言。玉升三年,他撰寫第一部志人小說《天地同哀錄》,分五卷十一類,第一類記錄妓女一百餘名。百篇百苦,人各不同。這一類以潮州大院的從良妓女為始,至奉皇五年九月十一清晨,李寒立帝門開天門,為戶部侍郎裴蘭橋雪恥立傳。他是蕭恒發現的千裡馬,竟也做了旁人的伯樂,他們争相為知己者死,這位曾經的妓女是他不朽精神的同道者。李寒搞文學一貫秉持從一而終的原則,他的第一聲呐喊純乎一腔熱血,最後用鮮血完成了他生命盡頭的終極呼号。

但李寒千裡南下的原因,還是跟時局有關。彭蒼璧死訊傳入長安後,皇帝沒有立即發兵,而是将崔清重新調回陽關,并诏命呂擇蘭回京述職。

皇帝意圖清算,卻沒有明面舉動。

暗箭難防。

所幸蕭恒的确有數,四十杖雖毀肌膚,到底未損筋骨。如今和秦灼住在一塊,也有人精心養護,不久便能下榻行走,也不影響和李寒商讨政務軍務。

夜色初上,李寒打簾造訪時,蕭恒正同秦灼案邊對坐。案上一隻盛枇杷的竹籃,蕭恒取一隻果子慢慢剝,剝好便遞給秦灼。

秦灼兩隻屐都踢在地上,見他喂,便低頭去咬。含住蕭恒指尖時打簾聲正響起,秦灼神色一閃,忙扭過臉嚼果子,邊伸腳把屐踩好,也不知李寒瞧見多少。

蕭恒撚了撚手指,又取一枚枇杷剝,笑道:“渡白自己找椅子坐吧,吃不吃枇杷?”

李寒向秦灼拱拱手,“不了,不克化。”

秦灼瞧一眼蕭恒,轉過臉,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和方才的形容判若兩人。他沖李寒笑道:“他一個人在西塞,有勞軍師和兄弟們照拂。将軍得軍師如虎添翼,我也能放心些。”

這番話是正正經經自家人說的。

“少公客氣,職分所在。”李寒心中有數,直入正題,“下個月,将軍身體能否大好?”

蕭恒剛想開口,不隻什麼緣故又閉上嘴巴。秦灼瞥一眼他剝枇杷的手,對李寒道:“軍師放心,有我瞧着,能好。”

“那下面的話在下就能說了。”李寒點頭道,“兩個月内,将軍最好能夠攻克英州。”

主動出擊。

“彭蒼璧身死西塞,皇帝至今仍未發兵,隻是因為東北被狄族牽制,南地又是将軍的地盤,她無法調動南地之兵。如今皇帝已騰開手,不日剿逆大軍即将南下。将軍的本營在潮柳兩州,西塞雖有臂助,但相隔太遠,很可能會被皇帝單獨擊破。英州可以作為潮州北上的最佳通道,這是其一。”

李寒說:“其二,将軍如今作戰,一乏兵力,二乏财力,三缺糧草。潮州糧道雖通,但很容易被對方截斷。英州水草雖不豐盛,但英州刺史柴有讓積蓄多年,府糧還是管夠。英州可以做糧倉。”

蕭恒說:“其三。”

“其三。”李寒看向他,“影子殘部和阿芙蓉買賣俱在英州。一個是後患,一個是流毒,作戰之時,最怕節外生枝。自然,這還不是最緊要的。”

李寒撚動衣袖,聲音開始發緊:“二年以來,将軍與朝廷多有博弈,雖未敗,卻從未有勝。因為将軍太過固步自封,隻在守,未曾攻。在下隻能說,将軍能苟安一隅至今,一是靠與少公合兵有所兵力,二是靠皇帝早期掉以輕心,三是靠奉旨讨伐之人,上到呂擇蘭崔清,下到彭蒼璧,都比較有良心。自然,老天眷顧也是本事,運氣到家也是實力。從前将軍拼搏至此,最要靠民心所向,這就是一個天大的好處。将軍尚做逆賊時,潮州上下舍命包藏,吳月曙更是自刎以托,如今已有根基,是時候振臂而呼。”

李寒道:“這就是最重要的一點,以攻為守。”

“從前将軍行事,說好聽點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實則是坐以待斃,隻待皇帝周轉人手發兵來打。皇帝強而将軍弱,皇帝若發兵,多要攻打潮州西塞,但凡有失,将軍根基則毀于一旦。但将軍若主動發兵,将戰場引向皇帝所轄之域,有在下在,至少能保潮州西塞無虞。”

李寒目光銳利,“敵強我弱,必須擾敵。英州北望西塞南臨潮州,是将軍勝算最大的地盤,若能勝,将軍則能南北打通,西南之境盡在一手。若不勝,至少牽制朝廷,以解本營之困。不能退,隻能進,不能守,隻能戰,這就是在下為将軍的首戰之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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