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汝晖叩首道:“臣有負聖恩,罪該萬死!”
蕭伯如道:“朕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内拿不到蕭恒,你也無需萬死,一死足矣。”
範汝晖深吸口氣,“臣叩謝聖恩。”
蕭伯如沒有應,冷冷道:“還有李寒。此二賊若負隅頑抗,當即格殺,無需再請旨意。”
範汝晖正要應是,殿外黃參已禀奏:“陛下,孟滄州到了。”
連黃參這一伺候先帝的老人都要以地望尊稱孟蘅,可見一時榮寵之盛。
蕭伯如道:“你退下吧。”
範汝晖再拜起身,走出甘露殿時正與孟蘅擦肩。
她每次觐見都沐浴焚香,恪守禮數,似乎兩個人隻剩下君臣。但真論起來,她對蕭伯如又很少有對先帝的恭敬。可能連孟蘅自己都察覺不到,她并不是直言犯君的诤臣,但在蕭伯如面前,她素來強項不低頭。而蕭伯如面對她這種“獨特”的冒犯,有時在欣慰,有時在惱恨。
範汝晖愈發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從來沒有看透過這個女人。尤其在這個女人成為帝王之後。她一開始給出身體,是為了交換利益;後來變成索要自己的身體,是為了滿足她的欲卝望。她對虞山銘似乎隻是利用,卻叫那隻金钏日夜相伴;她對孟蘅似乎全然是愛慕,卻對她的鋒芒咬牙切齒。至于自己,自己比不過這個若即若離的活人,更争不過那個載入丹青的死人。
甘露殿門輕輕掩上,讓這場直言碰撞變得像召幸。
孟蘅撩袍,跪地,俯身叩首,“臣拜見陛下。”
蕭伯如已撂下那隻鴛鴦玉梳,含笑道:“孟滄州,朕要給你道喜。李寒沒有死。”
孟蘅跪地無言。
蕭伯如面無惱意,擡了擡手,殿外另有宮女走上,将一盞酒水捧上來。
是個面生的宮人。
蕭伯如聲音和煦:“這是李寒當日該飲的酒水。他逃出生天,朕以此酒同孟卿賀。”
孟蘅靜靜注視她片刻,端起酒杯,“臣,謝陛下恩典。”
她舉杯要飲,突然被蕭伯如打斷:“稍等。如此美酒,豈能海飲?”
蕭伯如冷聲道:“給孟卿端佐酒的東西來。”
又一陣細碎腳步聲,那宮女快步走到殿中,手捧一隻蒙蓋錦布的托盤,渾身繃緊,卻仍遏不住顫抖。
她甫一靠近,孟蘅便聞到淡淡血腥氣。她在蕭伯如注目下揭開錦布,那個瞬間她圓睜雙眼,面如死灰。
蕭伯如仍含笑:“看來朕的禮物,孟卿并不滿意。”
孟蘅失聲叫道:“罪在臣身,陛下何故遷怒無辜!”
“無辜?”蕭伯如目光刮過她臉頰,“她是朕的近身,卻聽從一介臣屬之言換掉酒水、公然違逆朕。隻怕日後孟卿聯動她勒死朕,朕尚在睡夢之中,無知無覺得很!”
孟蘅大口喘氣,臉色蒼白,臉頰卻因激動生了紅暈。她伏在地上,手指抓緊官袍,突然一陣眩暈。眼前一片模糊,不遠處蕭伯如指尖的鮮豔蔻丹竟似人血塗成。
蕭伯如審視她許久,開口:“其實李寒的生死并不緊要,朕能把他從诏獄裡赦出來,就能讓他再進去一百次。重要的是,朕的股肱,是不是忠心不貳。”
孟蘅撐起身,啞聲問:“臣隻有一句話。”
“洗雪不白之冤,重審不明之案。有罪伏誅,血債血償。”她直直盯着蕭伯如,“陛下登基前親口所言,盡是空話嗎?”
蕭伯如道:“并州之案,我沒有重審?公子檀的祠廟,我沒有重建?卞氏一族和老三的逆黨,我沒有下旨清掃嗎?”
“陛下清掃卞氏究竟是為了公理還是私欲,全當天下之人看不明白嗎!”
蕭伯如怒喝一聲:“孟露先!”
孟蘅劇烈喘息幾下,重重叩頭于地,啞聲叫道:“陛下,你一直怨恨先帝,先帝為尋公子檀,坐視并州流血漂杵,而陛下為拔除蕭恒,幾番置潮州西塞于不顧……臣敢問陛下,如今所作所為,與先帝有何區别?陛下不僅要亦步亦趨,還要青出于藍嗎?”
不等蕭伯如開口,孟蘅再度叩首,道:“臣之罪業,百死莫贖。今當一死,以息陛下之怒。望陛下從今以後持德修身,先公理而後私欲,親賢臣而遠小人。陛下,萬歲。”
她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蕭伯如冷冷睨向她。
孟蘅閉目等待,許久,仍沒有迎來想象中的毒發之痛。
座上,蕭伯如将那半副鴛鴦梳滴溜溜一擲,白玉落地,斷作兩半。
“你這條命記在這裡。”蕭伯如漠然看她,“孟卿,你好自為之。”
……
孟蘅離去後,夜風沖門而入,一陣賽一陣地冷。
蕭伯如總有拿捏孟蘅的方法。其實這麼多年,孟蘅從沒有變,在她眼裡蕭伯如是要擔責天下的君王,但在她心裡,蕭伯如還是那個遠貶勸春行宮的女孩子。隻要蕭伯如肯溫言軟款,再做出政治式的柔情蜜意,這段被曆代文人譬作夫妻的君臣關系還能繼續維系。孟蘅或許對她失望,卻無法真正怨恨她。
但這是長樂公主的法子,不是今上的法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可以恩威并施,但絕不能做小伏低去讨好一個人。
階下,那盞空杯靜靜躺着,另一隻屍首分離的白玉,和血迹斑斑的托盤。
她和孟蘅,竟至于此了嗎?
一股巨大的疲倦突然襲卷蕭伯如滿身。她撐着腦袋倚在靠枕上,朦胧中,驟然聽見一聲驚叫。
那宮人打落杯盞,滿臉駭然道:“陛下,血……血!”
蕭伯如順着她目光低頭,見自己□□的綢緞上,血花越開越大。
腹腔像被刀花狠狠刮卷一圈,蕭伯如兩眼一黑,咬牙低聲喝道:“慌什麼!去叫太醫,再把賀郎請來。走漏半點風聲……你的前鑒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