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剛馬過宮門,陳子元便小跑過來,微微勻氣道:“殿下……大王去瞧一眼,岑郎那邊有些麻煩。”
秦灼挽住馬缰,皺眉問:“什麼事?”
陳子元道:“蕭将軍在這兒,潮州營自然跟着一塊進王城。我想他家裡也是多事之秋,不如叫幾個貼身的随同進宮安置,真有什麼急事也好打個商量。進宮嘛,肯定得搜身檢查,這不搜沒事,一搜岑郎包裹,竟找出不少蔔筮之物,還有幾本谶緯之書。”
秦灼奇道:“蔔筮?”
陳子元點頭,“是,岑郎當年便以扶乩之術聞名,但有些日子不見他擺弄這些玩意了——大王也知道,咱們秦地對鬼神之事最為上心,這也就罷了,還從岑郎包袱裡檢出幾件蠱盅和藥具。這既是巫又是蠱,任誰也不敢高拿輕放……”
秦灼問:“蕭重光和梅道然都不在?你沒告訴他們,岑郎是我的貴客嗎?”
“早進宮清掃餘孽去了,關乎你的安危,那位哪敢假手别人。”陳子元頓一頓,“攔的人,是溫吉。”
秦灼深吸口氣,快馬趕往宮門。
宮門前炬火高舉,侍衛團團相圍。秦溫吉面具在臉,腳踩馬镫,手叉刀柄拔出長刀。馬前,岑知簡斂袖而立,面色不更。
“秦溫吉!”秦灼疾呼一聲勒緊馬缰。
秦溫吉掉頭看他,火光染上青銅面具,更有些青面獠牙。
侍衛長上前一步,抱拳跪倒,“大王,此人身攜外物,隻怕……”
“此人是我的上賓,更是南秦的貴客。”秦灼擡手,“不知不怪,都起來,各去做自己的事。”
侍衛領命撤退,火把也随之遠去,夜色漸褪豔色,漸漸安靜下來。秦灼看向秦溫吉,隻道:“你小時候的宮室打掃了出來,去瞧瞧有什麼物件要添。别叫我說第二遍。”
秦溫吉眼珠一輪,鼻中一嗤,一踢馬镫掉頭走了。
秦灼跳下馬背,上前對岑知簡一揖,“叫岑郎受了委屈。”
岑知簡笑了笑,緩慢做着手勢:我正有事要找你。
秦灼點頭,“那去我宮中。”
岑知簡搖搖頭:一處僻靜所在,我們,兩個人。
秦灼注視他片刻,“随我來。”
二人同行至一處水中亭台,水面無冰,亦無波痕。石桌上紙筆已置,秦灼傍水坐下,擡手示意,“少時不順心事頗多,每當心中苦痛,就來此地坐坐。這邊行人稀少,岑郎有話,但說無妨。”
岑知簡咳起來。
自從秦灼再見,岑知簡精氣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他從前雖受折磨,到底不是身體孱弱之輩。如今一瞧,竟有些油盡燈枯之意。
岑知簡找出塊帕子掩唇,緩了一會,提筆而書:松山之事,知悉如何?
秦灼目光一暗,“一點點。”
岑知簡道:将軍傷勢?
秦灼說:“我隻聽聞松山兇險,也發現他身上傷疤。跟西塞潮州相比,的确傷得不算很重。”
——所以秦公暫且安心。
“我更擔心。”秦灼道,“梅藍衣是最知道看顧他的,潮州營和他親厚,更以他的身體為重,這次竟上上下下守口如瓶。我本想逼問到底……但他人回來了,現在好好的,我這麼想想,也就沒氣力和他折騰。”
——蕭将軍所傷的确不重。岑知簡筆鋒一頓。
——是瘟疫。
秦灼遽然變色,“瘟疫,他染過疫病?”
——為解瘴毒,染病試蠱。
岑知簡筆下一頓,還是隐去蕭恒觀音手未解一節,寫道:危在旦夕。
秦灼聲音都打哆嗦:“現在如何,有沒有留下病根?還要不要吃藥,平常再注意些什麼?”
岑知簡道:已然無虞。
秦灼心跳未穩,啞聲說:“你救了他。”
岑知簡擡頭看他,片刻後,再度提筆寫道:
——我把他的瘴毒引到了自己身上。
秦灼腦中一響,轟然擡頭。
落葉入水,水沉冷月。
秦灼一時講不出話,隻有默然。
說什麼,多謝,怎麼會,還有沒有别的法子?如此以命易命的大恩德,豈是一句話可以相報的?
半晌,他啞聲道:“你現在怎麼樣?”
岑知簡做了個下折的手勢。
秦灼盯着他手掌,聲音艱澀:“還有多久?”
岑知簡想了想,兩個月,至多不過三個月。
秦灼忍不住問:“真的全無辦法?我派人天下問醫,一定能救你的命,你信我。”
岑知簡含笑搖頭,寫道:的确有苟延殘喘之法。
——長生蠱再煉,可得‘不滅’之蠱,服之斷能延命。
“需要什麼藥材蠱蟲,我馬上……”
——服後,筋骨盡軟,終身不得離榻。十五日後,癱如廢人。三十日後,僅能言說而已。飲食不能自主,便溺無法自控。
秦灼嘴唇顫抖,呼吸越來越緊。
對面,岑知簡靜靜看他,眼中笑意清和。
他又輕咳一聲,做了個手勢:我欲與你托身後。
葉上露水滴落,震碎波中沉璧。
秦灼垂頭立起,雙手一抱,一揖及地,“你但管吩咐。”
***
秦灼走上白虎台,宮人正要通傳,他一擡手,便不約而同止了聲。
外頭月濃霜重,清輝溶溶,将暗紅色的繡簾映得亮一個調子,很像女子靥邊的胭脂。那是這簾子原本的顔色,上面浮動着各樣花紋,白虎、火焰,和無數連結的秦篆福字,一串一串,像閃爍的金帶。
這是甘夫人親手做的活計,秦灼幼時多病,甘夫人便繡了這幅百福簾,用來祛病擋災。隻是年深日久,縱然顔色嬌嫩如美人粉面,也被風雨打吹成殘血暗紅。
秦灼手指落在其上,織布柔軟,像被柔荑牽握。下一刻,他将簾打起來。
幾乎是簾一響,蕭恒就轉過身,手中正握着一隻鎮紙,是秦灼少年時所用之物。他輕輕放下,看向秦灼,沒講話。
秦灼望着他雙眼,笑了笑,緩步走上去,在即将走到面前時微張懷抱。
蕭恒依從地垂頭抱住他。
滿殿燭火搖曳,兩人反反複複抱着。秦灼微仰頭,臉頰貼在他頸邊,抓皺他後背衣料。蕭恒收緊手臂,輕聲道:“我在。”
秦灼閉了閉眼,勉強穩住氣息:“害怕嗎?”
“什麼?”
“今天,和我跳下哨樓的時候。害怕嗎?”
蕭恒道:“我很高興。”
“我很高興,你的計劃裡,這次有我。”
秦灼忽地想問,那你的計劃裡真的有我嗎?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但突然之間,今日沖天的火光再次燒入眼簾。
第三個數脫口時他打翻火炬,火苗順浸滿桐油的銅錢竄天而起的同時,蕭恒抄在他腋下帶他淩空躍下高樓,掐指哨了一聲。一黑一白兩匹駿馬疾風般沖向樓下,兩人落在馬背上時蕭恒仍緊緊握着他的手。
就像現在,他再度執起蕭恒的手。
他無數次地險些失去他,可實際上,他險些失去他的次數比無數次還要多。
這樣多失去的可能,但這個人仍站在這裡。
堅定的,沉默的。
活生生的。
他還活着,哪怕傷重些手冷些,心還在跳,呼吸還是熱的。
那還計較什麼?
秦灼輕輕道:“我很害怕。”
蕭恒道:“有我呢。”
秦灼看着他的眼睛,“我怕我好好的,你出什麼事。”
蕭恒嘴唇張了張,沒說出話。
秦灼道:“六郎,我是個極軟弱的人。現在烈火油烹到頂點,我真的……經受不住别的什麼了。”
這句話究竟多重,但凡長耳朵都能聽明白。而秦灼是這樣一個八面玲珑之人。
蕭恒握緊他的手,“少卿,我好好的呢。”
秦灼笑一笑,再度圈頸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