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樂枝已經知道了答案。
堂中的人三三兩兩離開了這裡,隻留下婉師。
“樂枝,”婉師看着她,“過來,跪下去。”
然而樂枝已知此事,又如何跪得下去?她隻覺得過往都是假的,那些人對她的疼愛也是假的。
她怒聲大吼着,“我不過去!我不跪!你以前教我什麼仁義、什麼道德,可你幹的事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樣!”
婉師閉了閉眼,卻落下一滴淚,“枝枝,那時候我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們那樣要求啊!”
“誰?”樂枝心神俱震,“誰那麼要求?!”
“你還記得之前有個姓陳的女人每年都要來小住麼?”婉師卻走近她問。
樂枝一愣,腦海裡閃現一張疲憊蒼白的婦人面孔。
她記得那女人經常來是為了求孩子……可是每次求完,她都會在廟裡住兩到三個月……
而那種時候,廟裡的人都不會讓樂枝靠近她。
“她來廟裡很多次,都是在求子……你以為她真的是沒懷上嗎?不,她是懷上了……隻是她的丈夫覺得不是男孩,所以不想要,來哀求我們幫她打胎、轉胎。”
樂枝愣愣的,“什麼轉胎?她們怎麼知道腹中是男孩女孩?”
婉師微微一笑,卻是無奈,“當然是提前檢測的,她的丈夫信神佛,信轉胎藥,便給她吃很多這樣的東西……還讓她在廟裡住着吃那些藥,堅信吃了就能把女孩變成男孩……直到出生……”
“他們說如果是男孩就留下,女孩,則拜托我們溺死。”
“……”樂枝嘴唇一動,感覺自己的三觀都被洗刷了一遍。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他們知道這樣在城市裡是犯法,知道這樣不行……于是給了我們很多錢,”婉師聲音很低,像惡魔低語,“不然你以為你在廟裡待了十八年,身上的衣服、飾品,是怎麼來的?”
樂枝這下更是五雷轟頂,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
那衣服像一件長袍,上面的紋路看上去卻非常華貴,像金線。
她從小到大一直都這麼穿,隻有裡面是樸素的、便宜的白色素衣。
但她從來沒想過那件華貴的外套竟然這麼沉重。
堂中沉默了片刻。
“……多少。”樂枝忽然問。
婉師一怔,“什麼多少?”
“我問那些人有多少個!!”樂枝喃喃着,“這種事你們幹了多少回?!”
婉師垂眸,“從開廟到現在……幾千個左右,但這些年沒有了,這些年律法完善了……所以從你十歲起,就沒有了。”
可這依然是一個可怕的數字。
樂枝不信這個世界有那麼荒謬、那麼可怕,她閉了閉眼,沉默了很久,突然說:“我要下山。”
婉師拒絕了,“不行,你命中負擔太重,不在佛祖腳下根本活不了太長時間……”
“……不可能!”樂枝擡頭,堂堂正正的伸出手指着金身佛像,“什麼狗屁神佛,我從來就不信它,如果它有用,那為什麼那些女嬰會……”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婉師打了她一巴掌。
樂枝眼眶紅了,擡起頭,卻依然倔強的說:“如果它有用,那麼那些孩子就不會死!媽……”
她頓了頓,摸了摸臉上的紅巴掌印,聲音還帶着哭腔,“不……主持,你不用攔我,我今天一定要下山。”
婉師咬牙,臉上有着樂枝看不懂的情緒,“下山幹什麼?你以為你下山能融入這個世界嗎?你都沒高中畢業證!”
這話讓樂枝意識到,似乎從一開始,她就沒想讓自己脫離她的掌控。
無法接受教育,她就隻能站在那些陳舊的思想上仰望别人。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讓我離去呢?”樂枝看着她,咬緊牙齒,“你是想讓我繼承你這個‘虛僞’的主持職位嗎?”
婉師蓦然噤聲,似乎被說中了心事。
樂枝眼眶通紅,顫抖着手解開那價值不菲的外袍,丢到了地上。
“我才不繼承你的狗屁位置!我要下山——我不要變成劊子手!我要成為和你們不一樣的人!”
她轉身奔出了這座吃人的廟堂。
她聽到婉師在喊,“樂枝!你這樣忤逆神佛,會不得善終!會孤獨終老,甚至不得好死!——樂枝,回來!”
……那又怎麼樣!
樂枝跌跌撞撞的奔出身後黑色的山,她跑得很快,那麼自由,又那麼熱烈而倔強,像那盆向着光的、抽了新枝的白月季。
她不信自己會孤獨終老,不信自己會不得善終。
“……樂枝?枝枝?你睡着啦?”
眼前似乎拂過了什麼東西,樂枝睜開雙眼,醒了過來,看到了越清染的臉。
見到她醒來,越清染笑了笑,車内的光讓她的臉看起來很是溫柔。
“到了嗎?”樂枝迷迷糊糊的,聲音裡還帶了一點剛睡醒時的鼻音。
……壞了,好像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