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睛,我就看見了我媽。五年來,我終于第一次認真看了眼我媽。她老了很多,有皺紋和白頭發了,還有很深的黑眼圈和眼袋,瘦了很多,臉上都沒有肉了,手也粗糙了很多,整個人看起來很可憐。我好内疚,也好心疼,抱着我媽大哭了一場,跟她道歉,告訴她我好愛她,謝謝她沒有丢下我。”
“那之後,我終于不瘋了。因為不想我媽再受苦,我聽了舅舅的,跟我媽說我想和她一起搬去外公那兒住,說那兒環境好,清淨,我喜歡那兒。我媽開心得又哭了。那時候我暗暗發誓,我以後再也不要讓我媽哭了。”他又難為情地笑了,“我當然沒有做到,我後來還是做了很多混賬事傷我媽的心。”
“不瘋了,我突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或者說,因為和現實世界脫節太久了,所有東西對我而言都很陌生,我很害怕,怕承認也怕暴露自己的蠢笨;怕被嘲笑;也怕給我媽丢臉。我還怕别人的目光;怕看見别人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我覺得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那件事情,每個人都在議論我、嘲笑我、鄙視我。我覺得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沒有穿衣服似的;覺得在他們眼裡,我是個被這世上最下賤的東西玩過的更髒更下賤的東西。簡單地說,我害怕這個世界。那時候,除了我媽,我誰都怕。”
“我媽從來不強迫我什麼,但她會想辦法引導我。比如說她想陶冶我的情操,讓我能靜下心來,就說她想畫畫,要我做她的模特,但其實她的最終目的是想看看我會不會對畫畫感興趣。她畫畫很厲害,畫得很好看,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比我本人還好看。我說她畫得不像,她說在她眼裡,我就是長這樣的。後來她問我能不能畫她,她說她想看看我眼裡的她是什麼樣子的。我沒有辦法拒絕她這樣的請求,我說好,但是我不會,問她可不可以教我;說那你得趁我還沒學會前趕緊加油變得再漂亮一些。那是那件事情後我第一次願意學東西,那天,她又開心得哭了。”
“還比如說她希望我重新對知識有渴望,就找覺得我可能會感興趣的東西自己學,然後假裝很難,跟我撒嬌說她笨死了,怎麼都記不住、學不會,要我幫幫她。我就是這樣重新開始學習的。後來,不需要她那樣,我也會主動學習各種知識了。我喜歡吸收知識的那個過程,讓我知道我不笨,也讓我知道我可以比所有人都強。大部分時候我都是自學,但我媽會默默關注我的狀态,在我遭遇瓶頸的時候,給她自己找家教,撒嬌讓我陪她一起上課。”
“再比如說她希望我練點功夫以能自我保護,就和外公、舅舅商量好,在飯桌上假裝閑聊到舅舅當初為什麼突然學武術,說是他們上學那會兒有很多男生追求我媽,其中有些還是混混,舅舅就是為了保護我媽才學的。然後我舅舅就當場激我,說以後我要是保護不好他妹妹,他非打死我不可。我媽和我外公當然立刻就罵他了,但我聽進去了,我想擁有保護我媽的能力。”
“但我不敢跟外人學,我自己偷偷跟着網上的視頻學,但幾乎沒什麼作用,我很着急,也很氣餒。我媽發現後就讓我舅舅想想辦法,我舅舅才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氣沖沖地把我拎到院子裡,揍了我一頓,邊揍邊教我一些訣竅,讓我跟着他說的還手,還不留情面地說我媽本來有老公和另一個兒子保護的,都是因為我,現在隻有我這個廢物了,命令我以後每天跟着他練功夫,直到能打敗他為止。”
“開始跟他學功夫後,我幾乎每天都挨他的揍和訓。他問我怕什麼,說既然要姓樓,就什麼都不準怕,樓家不允許有廢物。他把我鎖在黑暗裡、密室裡,讓我自己想辦法出來;把我丢進密密麻麻的人群裡、沒有人的深山密林裡、語言不通且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讓我自己想辦法回來。我因此掌握了很多生存技能,還為了既讓他難不倒我,也讓我自己不至于太丢人被他看笑話,拼命學習各國語言。”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真的讓我陷入險境,雖然那段時間我跟他每天都劍拔弩張的,但其實我很喜歡他身上的那股勁,也很感激他那段時間用了那種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對待我。其實我一直很尊敬他,也很服他,因為他是一個好哥哥,對我媽的好是發自内心的、無條件的、實實在在的。有他在,我媽很安心,我也很安心。”
他在這兒停了下來,喝了一口酒,平靜地看着劉紹君,說:“劉紹君,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嗎?”
劉紹君還沉浸在這個令他大為震撼的故事裡,雖然樓璨全程都是用的一種近乎輕描淡寫的方式講的,但他當然聽得出其中的令他難以想象的疾苦和艱辛。他想象過樓璨這些年是怎麼度過的,他想象中的當然也不是什麼幸福快樂的生活,他以為大概是因為有心理陰影而自我封閉、性格孤僻、喜怒無常等等,但……竟然是這樣?這些……都太超出他的想象了。是啊,為什麼突然主動告訴他這些呢?他當然還沒來得及想,但他也知道,樓璨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答案。
“為什麼?”他反問道。
樓璨嚴肅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語言,又像是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實在非常嚴肅。劉紹君隻覺心跳都漏了一拍,心裡因為剛剛的故事而複雜的情緒瞬間被緊張取代。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樓璨終于開了口,說:“因為我有預感,再不告訴你,我們大概很快又要不歡而散了。”
因為這句話,劉紹君既驚訝得瞳孔都不由地放大了一圈,又更緊張了,連呼吸都不由地放輕了些。
隻聽樓璨淡淡地繼續道:“我讨厭低質量且無意義的社交,即使是你,也不行。我不希望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總顧忌這個可不可以問,那個能不能說,也不希望你靠傳聞、猜測、想象來刻畫對我的認知,然後在那個認知的基礎上和我相處。劉紹君,我不是一個脆弱的人,更不是一個可憐的人,相反,我比這世上大部分人都強大,也比這世上大部分人擁有的都多。我不需要同情和憐憫,這些在我看來很可笑。我的傲慢不是出于自卑或恐懼的逞強,而是因為我有這個資本;我不社交,隻是因為我不喜歡。劉紹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