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睡覺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
伊恩心裡發慌。
“那個……同學,該輪到你去上台演唱了。”拍醒他的少年一臉尴尬地提醒伊恩道。
“我?”伊恩指了指自己,連忙擺手小聲解釋道:“不是,你誤會了,我不是來參加選拔的……”
“既然來了,不妨試一下?”亞度尼斯鼓勵伊恩道,鮮翠欲滴的眼眸穿越重重的人群,精準鎖定到伊恩身上。
亞度尼斯神父的話,伊恩不好意思反駁。他忸怩地走到台上,一隻手緊張地扯着衣服下擺的布料,另一隻手放在胸口,記憶裡在晨禱時聽了無數遍的贊美詩脫口而出:
“永生之愛,永遠豐滿……”
起初,少年在大庭廣衆之下難免緊張,開嗓時聲音擠出堵塞的咽部,起調與鋼琴的音調形成明顯的落空,底下傳來嗤笑的聲音,讓少年紅了耳廓。
“放輕松,别害怕。”亞度尼斯停下彈奏,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不悅的神采,反倒是體貼地指導他道:“先做幾次深呼吸,讓空氣充分流入你的肺部,很好,然後慢慢地呼氣,讓氣流自下而上推向你的聲帶區域,很好,來,我們再試一次。”
亞度尼斯的溫柔猶如冬日的暖陽,從他嘴中說出的每一個話語都仿佛被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平和地撫摸過,甯靜而令人安心的暖意熨帖着心靈的每一處角落。
伊恩定下心神,閉上眼睛,再一次地開口唱道:
“永生之愛,永遠豐滿。普施恩澤深長,永遠同享,永遠完整,好似大海汪洋。我衆口承認之名,遠勝其他衆名。惟愛能知此名由來,了解妙愛宏深……”
原本還在看笑話的衆人逐漸靜默了下來,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牽引。
起初,是晨曦下的一滴露珠從草尖緩緩滑落,如同情人離别時的淚水,蘊含着珍貴的愛意與依戀。這顆晶瑩飽滿的淚珠墜入森林中甯靜的湖泊,一陣輕柔的風湖面上吹起,掀起點點的漣漪。風在森林間穿梭,掀起一片清新的綠浪,它帶走綠葉搖曳所振蕩出的每一縷氣流,它捎去了夜莺拂過黎明時所歌唱的每一聲旋律。
“我衆不必攀登高山,求主下降平原。我衆徒然搜尋滄海,因主并非有限。救主即在我旁常住,熱烈溫柔甜蜜。信仰之中有橄榄山,愛中有加利利……”
風展開它寬敞的羽翼,掠過旭日初升的皚皚山脈、當午日明的嚷嚷市集、落日餘晖的滾滾麥浪、夜深人靜的點點繁星,将萬物的生息全數攏起,傾注進放縱的熱情,純真的心靈,最終顫動着、盤旋着,融彙成偉大的、無窮的、聲音的大海。
不加任何雕飾的歌聲,充滿了超越年齡和性别的魅力,讓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敲響着每一個人的心扉,也讓沉睡在古舊世界中的不可知之物悄然蘇醒。
遺忘在自然博物标本室的天堂鳳尾蝶微微扇動起殘缺的蝶翼。
一種純粹的美好,一種超越語言的情感,讓他們沉浸在歌聲中,忘卻了時間和空間的存在。鋼琴的樂音在高超的技術下完美嵌入到音綴一揚一抑的褶洞裡,不自覺地将人們的靈魂帶到那個超脫塵俗的天國,目睹神明降下的奇迹。
一曲終了,在場的所有人還沉浸在歌聲的餘韻之中不能自拔。
伊恩微微喘着氣,鼻尖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他睜開眼睛,看見底下人們空白的神情,有些手足無措。
難道自己唱得太難聽了?
“非常好!”
亞度尼斯率先鼓掌,打破了短暫的沉寂,他毫不吝惜自己對伊恩的溢美之詞:“這是何等美妙的聲音,隻有最純粹的靈魂才能讓歌聲催發出靈魂的共鳴!”
伊恩羞赧地向亞度尼斯投以感激的微笑。
朱利安臉色鐵青,内心充滿了嫉忿。亞度尼斯對伊恩的評價遠超于他對自己的評價,他今天的風頭全被伊恩這個低賤出身的家夥搶走了。但唱詩班是學校的門面,要求每個成員都是家世清白的,伊恩唱歌就算唱得再好,也不可能加入唱詩班,誰叫他那樣一位聲名狼藉的母親呢?不過伊恩這副擁有迷人心魄美感的嗓音,倒是很符合某些癖好特殊的達官貴人的胃口,說不準未來可以步帕拉迪夫人的後塵了。
朱利安惡毒地猜想着。
另外兩個神父也面露難色,他們一方面驚豔于伊恩的歌聲,但聯想到近日那些塵嚣甚上的身世流言,他們一時舉棋不定,對着最具話語權的亞度尼斯附耳低語,瞟向伊恩的眼神很是糾結。
伊恩站在台上緊咬下唇,眼睛隻敢盯着鞋尖。現在的他不亞于被當衆處刑,神父們的猜忌、同學們的非議,圍成四面八方的牆,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原來是這樣啊……”
亞度尼斯垂下眼睑沉思了片刻,然後擡起頭,用大提琴般的嗓音溫和而堅定地說道:“我想,大家來到這所學校,必定是抱着對光明與真理的渴望,但也請時刻牢記住,雖然在這裡,年長者們會給你們提供無私的幫助,但來自神的試驗也無時無刻不考察着你們,自你們誕生之日起,将伴随着你們的終生。教會你們如何經過試煉,也是我們的義務之一。若有人自以為虔誠,卻不勒住他的舌頭,反欺哄自己的心,這人的虔誠便是虛的。信奉我們榮耀的主,便不可按着外貌待人,若有一個人戴着金戒指,穿着華美的衣服,進入你們的會堂,又有一個窮人,穿着肮髒衣服也進去,你們就對那穿着華美衣服的人以禮相待,說請坐在這好位上,又對那窮人不吝辭色,說你站在那兒或坐在我腳凳下邊,這豈不是偏心待人,用惡意待人嗎?
出身就如同那衣服,無論華美,或是肮髒,都能被輕易地剝奪,又何必煞費苦心地去琢磨?神揀選世上的貧窮人,叫他們在信上富足,并承受他所應許給那些愛他之人的國,我們豈能反倒羞辱貧窮人,亵渎所敬奉的遵命嗎?經上記着說:要愛人如己,全守這至尊的律法,才是好的;但若按外貌待人,便是犯罪。那不憐憫人的,也要受無憐憫的審判,憐憫原是向審判誇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