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人往往到兩三歲之後,才逐漸擁有記憶。那充滿未知和疑問的嬰幼兒時期,是大腦刻意隐藏起來的秘密花園。說出的一句話語、嘗到的第一口滋味、聞到的第一縷氣味,當人們試圖去追溯那段時光時,記憶往往一片空白。
然而,塞德裡克能記得這段被大腦刻意隐去的時光,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記得自己還未出生的時候,蜷縮着身體泡在母親胞宮内,周圍黑壓壓的一片,耳畔能聽到羊水拍打到子宮内壁的咣咣聲響。在記憶的原初,他度過了一段幸福安逸的時光,他在溫暖的洋流裡懶懶地漂浮着,時而被一道來自外界的力道輕輕撫摸着,他順着力道的方向,側耳貼在内壁上,能聽到一道模模糊糊的男聲哼唱着悠揚的長調,與女人清爽的笑聲纏繞在一起,就像他和自己肚皮上的系帶,這是塞德裡克對外界世界的第一印象。
後來,女人不再笑了,塞德裡克再也聽不到那首悠揚綿長的歌謠。他小小的一方世界在不停地旋轉、颠倒、收縮,羊水嘩啦啦地沖刷着他的軀體。他感受到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般的壓迫。他哭、他叫、他攥緊拳頭向下用力一蹬,新鮮的空氣一股腦地湧進鼻腔,肺部就像一座蓄勢待發的火山。他嘴巴一癟,洪亮有力的啼哭像一場夏日的暴雨,酣暢淋漓地落在荒涼的原野上。塞德裡克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掰掉一半的月亮。
在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塞德裡克總會陷入到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境中。
他曾夢見他出生時的那片結滿冰霜的荒野,半片月亮像是被一刀劈開,懸挂在蒼涼的夜空中,凄恻的狼鳴。
他也夢見過母親的家鄉,夢中,有他死于非命的親族同胞。暮色四合,太陽被钴藍色的夜幕沉沉地壓在地平線上,扁長的一道橘色劃出了天與地的界限。蒼茫的原野上,縱橫交錯的篝火熊熊燃繞,映着遠方松山林浪的暗影。忽明忽暗中,母親頭戴羽翎神帽,腰系金色銅鈴,手拿獸皮圓鼓,在咚咚的鼓聲裡搖首擺腰,化身成一隻靈巧的母鹿,踩着細碎的步法輕盈地在草地上跳躍扭轉,靴子底下紛揚的火星閃亮。她嘴裡吟唱着古老的禱詞,祈求風神把逝去之人的亡魂帶到天上,祈求空中漂浮的諸神光臨他們的生身之地,賜福于氏族,賜福于山野。鼓聲三擊一節,抑揚擊打如孩童戲耍,一時間,神衣周身綴着的大小銅鏡與腰鈴擊撞作響,清脆悅耳的铿锵聲與族人們的伴唱渾然一體。舞到高潮時,母親的身體就如神鼓上的鈴铛般劇烈地抖動着,她以一種氣壯山河的氣勢跳到火堆前的一塊高地,揮開雙臂,彩藩飛揚,像是剛勁矯健的雌鷹張開她的翅膀在空中滑翔。
“願你的靈魂安息!”
無數條的火舌應着這聲高呼将塞德裡克高高托舉到天頂,他的視線正好與那下弦月平行。他與月亮離得很近很近,鮮亮的光暈觸手可及,同時,月亮上面那些癞瘡般的環形山和疣狀的尖峰令人有些不安,這是月球背對着人類的一面。受一種強烈欲望的驅使,塞德裡克伸手摸向半月截面,他微微一愣。
這真的是半塊月亮。
它與它的另一半,被某種精湛的刀法一分為二,截面光潔如鏡,而缺失的那一半被深不見底的虛無所替代。塞德裡克走進那于天幕永夜奔湧的混沌,來到了他時常夢見的奇異城邦。
他站在城市高處的空中花園裡,在偏方三八面體的照耀下,整座城市的布局一覽無餘。它沉睡于最孤寂的海洋遠極,隻有海水和海底的生命禁區,經驗最豐富的水手都難以抵達的遺失之地。數千餘尺的雄偉石柱直直地聳出海面,覆滿了散發着幽幽熒光的海藻與藤壺,巍峨到難以想象的綠色巨石以規整的造型分布在城邦的外圍,在鬥轉星移裡用幾何文字書寫着人類科學的規律。這座世界終極恐怖的有形之物在無數亘古以前打造的居所,每一棟建築都巨大無朋、精美無比,玄武岩打造而成的廟宇、柱廊、城垣都閃爍着難以追憶的太古光輝。寬闊廣場上分布着七座神殿,金子制成的尖頂熠熠生輝,神殿的石門與台階的縫隙擠生出許多肉瘤狀的真菌群落,門楣上雕刻着污穢的骷髅花紋,神殿圍繞着一座被成千上萬的骨堆所築成的巨型祭壇,一隻覆鱗膜翼的詭異雕塑蹲立在中央,在海水變幻莫測的迷瘴散發出強烈的不潔氣息。
與城市整體遠古恢弘的威容風格完全割裂的是他腳下的空中花園,在龐然大物裡顯得那麼嬌小玲珑,像是被整座古城捧在掌心的明珠,是受盡寵愛的嬌寶。多層塔式的建築,磚拱與石闆做成的斜坡式階梯通向上一層,每一台層都鋪有浸透柏油的柳條墊,并用鉛進行澆注,最後覆土種上類奇花異草。河流環繞,源源不斷地流淌着清澈的溪水,奢侈的構造隻為随時保持着花草的生氣。樹木雅緻,繁花錦簇,用上好的瑪瑙和纏絲脂玉鋪成的地闆一直延伸到藏在深處的宮殿,透過巨大的琉璃圓頂能看到日升月沉的景觀,富麗堂皇的牆壁和柱子上用天青色染料勾畫出色彩豔麗的圖案,油燈将宮殿照得燈火輝煌,到處堆滿了耀眼奪目的珍珠鑽石和世界各地的信徒供奉上的奇珍異寶。在宮殿的最深處擺放着一座巨大的黃金鳥籠,綠蘿與紫藤形成一道輝煌的瀑布從拱端飛漱直下,最細的絲織成的緞子鋪滿了底闆,生怕籠中鳥被堅硬的金屬磕傷,精雕細琢的金欄杆封鎖住囚者的出路,但此時的黃金鳥籠内空無一物,翡翠雕镂的水盞裡碧波蕩漾,在無盡的歲月裡等待着主人的造訪。
心髒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挖空了,在無數的輪回中失去了下落,就像那塊殘全不全的月亮。他在花園裡站了許久,在機械夜莺的清詠喚起了他的一些幾乎已被遺忘的歲月,一隻閃着純正藍色光澤的天堂鳳蝶停落到他手上。
塞德裡克每晚都會在這座城邦裡漫步,尋找着身體裡失落的一部分。他逐漸分不清夢與現實,母親怕長久以往,他的靈魂被神靈留住,迷失在夢境裡,忘記了回家的歸路,于是她在昏暗的閣樓為塞德裡克做了簡單的驅邪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