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九年,江中一帶突發水患,緻使陵縣、曹縣兩萬老百姓流離失所,死傷近五千多人。從陵縣到晁州城,大概六七百公裡,這條官道上,火光沖天,屍橫遍野。
在路中央,密密麻麻擠着逃難的人,謝家母女便是其中之一。
連日的輾轉已經讓十二歲的謝庭歡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睛浮現幾分呆滞,她回頭往家的方向望去,卻因為沒看路被石子絆倒,謝母連忙将人扶起,滿臉擔憂道:“摔疼了?”
謝庭歡抿着嘴,眼淚在框裡打轉,她伸出髒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水,倔強道:“沒有,母親别擔心。”
謝母歎了一口氣,将人牽到路邊停下,随後蹲下來輕輕卷起她的褲腿,隻見破了皮的膝蓋正在慢慢滲血,連忙從懷裡拿出已經見了底的藥膏塗在傷口上,邊塗邊吹着。
謝庭歡忍了許久的淚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她想要大聲哭喊宣洩,卻終究隻能埋在母親懷裡抽泣。
這一路上,馬蹄聲、車輪聲、哭喊聲、腳步聲以及痛苦的呻.吟聲混雜在一起,再加上空氣中時不時彌漫着一股屍體腐爛味,每一個人臉上的麻木與冷漠,都成了無視這一幕的理由。
謝母輕輕拍着女兒瘦弱的後背,不知該說什麼,隻得呢喃安慰:“會好的,總會好的。”
這時,前方突然傳出一陣馬蹄嘶鳴聲,緊接着又是幾句謾罵聲,一陣塵土飛揚,引得謝母捂嘴咳嗽起來,謝庭歡連忙将母親擋在身後,透過灰塵,她隐隐約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蜷縮在路中央。
灰塵随風散去,人影逐漸清晰,謝庭歡緩緩睜大的眼睛,眸子裡閃着光,她大喊:“阿滿哥哥!”。
謝母順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卻隻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她揉了揉眼睛,還是看不清。
謝庭歡顧不得膝蓋疼痛,指着前方,興奮道:“母親母親,阿滿哥哥,那是阿滿哥哥!”
謝母雖看不清,卻相信女兒的話,于是二人便走上前去,一看果然是趙滿,伴随着還有他後背幾道鞭痕,不用想定是那趙屠夫打的。
在兩人的呼喊下,趙滿慢慢睜開眼睛,意識開始回籠,他原本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裡。
“庭歡...柳...柳姨?”趙滿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可後背傳來刺骨的疼痛讓他意識到,這是真的。
“好孩子,先别說話。”謝母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這個趙屠夫也太狠了,對一個孩子下手如此重。
“歡兒,幫着母親把你阿滿哥哥扶到那邊石頭上去。”
“好!”
待趙滿坐定後,謝母再次掏出那藥膏,這藥膏已經沒了,于是她便往裡面兌了些水,用手沾濕塗在趙滿的後背上。
謝庭歡看見趙滿眉頭緊皺,額頭冒汗,便知他很疼,便安慰道:“阿滿哥哥,你疼就哭吧,方才我膝蓋摔破皮了,也疼,然後哭一下就好了,不過,隻準哭一下哦。”
趙滿被她的話逗笑了,搖搖頭道:“我不疼,也不用哭。”
“阿滿哥哥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會哭也不會疼,那以後我也要像你一樣,不疼也不哭。”
謝母輕輕敲了敲女兒腦袋,心裡卻十分高興,這般也好,萬一自己有什麼不測,這兩個孩子也相互有個照應。
“阿滿,你爹他又是為何打你,這災荒年間的,怎還如此不知輕重?”謝母一邊問一邊拿出針線為他縫制破爛的衣服。
趙滿忍着痛一動不動,悶聲道:“他不是我爹。”
謝母聞言手一頓,罷了,終究也不是親生的,這些年受了那趙屠夫多少頓打,如今也算解脫了,于是她安慰道:“好孩子,朝前看。”
趙滿撺緊雙手,點點頭。
謝庭歡盯着母親手中的針線,說:“阿滿哥哥可以同我們一起上京找姨母。”
趙滿眼眸亮了亮,随即很快黯淡下去,笑着回道:“好。”
謝庭歡笑得很開心,但這銀鈴般的笑聲卻讓謝母心裡發愁。當初離家逃難時,便說上京去找自己的妹妹,可是,那隻是為了讓女兒有個念頭,若是不知歸處胡亂逃荒,必死無疑。她想着若是這一路上有地方可以安定,便安定下來,待災荒過去,便帶着女兒回家,畢竟,京師路途漫漫,再者她那妹妹為官府妾,日子尚且難過,自己又怎可千裡迢迢上趕着去添麻煩。
而謝庭歡因有了趙滿的陪伴,一路上叽叽喳喳,仿佛不覺是在逃難,整個人變得鮮活起來。
半月後,他們跟着衆人抵達離晁州城十公裡外的廢棄小村莊,但為了清淨些,他們三人便将住處安置在村莊外圍。
這天夜裡,趙滿找來一頓柴火,看見謝庭歡縮在草堆上睡得正香,便放輕了腳步,心細的謝母一眼便察覺到了,于是笑道:“阿滿,你别慣着她,她父親在世之時,也不會這般。”
趙滿一邊鑽木一邊回道:“柳姨比我更了解庭歡,她怎會因此變了性子。”
謝母不可否認,她将目光移向正在熟睡的女兒臉上,眼裡滿是寵溺,說道:“她呀,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她父親在私塾裡讀書的緣故,書看得多了,心裡就有主意,講起話來引經據典,頭頭是道,讓人又愛又氣,為此受到了她父親不少責罰。”
趙滿點燃了火,火光照在謝母臉上,映出兩行淚痕,隻聽她歎了口氣,說:“不過,這幾個月她着實受苦了。”。
“柳姨您教導過我的,人要一直朝前看。”
“是了是了,朝前看。”謝母擦幹淚水,又道:“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自從你來了,她開心了許多。”
趙滿添了柴,搖頭道:“您與先生與我有再造之恩,趙滿不敢不忘。”
“好了好了,别說這些客氣話了,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聽見這話,趙滿眼眸再次亮起來,他跪在地上,對謝母道:“柳姨說的話,我心裡很是感激,自我出生便被父母抛棄,趙屠夫将我撿回去後,日夜打罵我,我若不得您與謝先生教導,恐怕不知屍身何處,如今隻是半個廢人,怎敢再給您添麻煩。”說完,他垂眸想了想,還是決定将自己心裡所想說出來。“您一人帶着庭歡上京投親已是艱難,我何曾沾親怎能與你們同行,便想着等你們安頓好之後離開。”
謝母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果真還是個孩子,京師路途遙遠,她姨母日子艱難,我怎會帶她去呢。”
“原來如此。”趙滿眼裡又有了光,連忙道:“我以後會好好照顧柳姨您和庭歡的!”
“什麼你照顧我們的,我們相互照顧才是好,起來吧,地上涼。”
“是。”
就在兩人談話間,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謝母看不清便問趙滿,趙滿起身走出幾步,借着火光望去,隻見許多官兵騎着馬飛馳而過,他們人人手持長槍與盾牌,似有一種要打仗的态勢。
“柳姨放心,是群官兵,往晁州城的方向去了。”
謝母雙手合十,歎道:“隻要不是強盜與流寇便好。”
“您放心,若是遇上了,我定會拼死護你們。”
“你這孩子,别說不吉利的話,你不知道,災荒年最怕遇上強盜流寇,他們會殺人放火,拐賣孩子,也别指望着報官,這裡的知府都懶得管,甚至會殺人滅口以此平息此事。”說完,謝母看着女兒,道:“你瞧,離家前,我特意給她打扮成男孩的模樣,就是怕有流寇或是強盜将她搶了去,然後随意賣去換錢,這世上的女子啊,處處是艱難。”
趙滿将這話記在了心裡,他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涼風襲來,正值初夏,夜裡也有些冷,但謝母似乎覺得有些熱,她捂着嘴咳嗽了幾聲,便在趙滿的催促下睡了。
翌日,東邊泛白,謝母醒了,她看着遠處即将升起的太陽,想起了年輕時和謝父一同爬山去看日出的情景,不自覺地嘴角勾起一抹笑,可巧這一幕剛好被醒來的謝庭歡看見了,她撲到母親懷裡打趣說:“母親想父親了對不對?定然是的,我也想父親了。”
謝母抱着她,慈愛地摸着她的頭,說:“你父親會在天上保佑我們的。”
“嗯!”
“噓!”謝母向她做了一個禁言的手勢,随後指了指草垛上的趙滿,小聲說:“别吵醒你阿滿哥哥。”
謝庭歡點點頭,眼裡滿是笑意。
一旁的趙滿翻了個身,他不想叨擾母女倆,隻是聽着她們的對話,他想起了抛棄自己的狠心親生父母,又想起了貪心的趙屠夫,最後,他回憶起了謝先生,那個一個瘸着腿的私塾先生。
想到這裡,他盤腿坐了起來。
謝庭歡見狀,驚訝道:“阿滿哥哥你是被我吵醒的嗎?”
趙滿搖搖頭,寵溺道:“不是,我自己醒的。”
“那就好。”謝庭歡吐了吐舌頭,自顧自地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過了半個時辰,三人才煮了些粥吃,趙滿吃完便去了村子裡探了探,回來時帶了一個消息:晁州城被官兵封鎖了,明令隻許出,不許進。現下莊子裡的人都開始慌亂起來,有人憤恨罵官府,更有的還罵起了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