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監副怒目而視,喘着氣,聲音顫抖:“好,好,越發伶牙俐齒是吧,我說不過你,從此以後,我沒你這個兒子!你生也好死也罷,與我秦宅不沾半分關系!”
他當場被氣得奪門而出,留大娘子在原地大喊:“主君!萬萬不可啊!他可是你親生兒子啊!”
但秦監副早已離去,秦覽垂下眼眸,眼裡沒有一絲不悔,他起身扶住母親,但被她一手推開了。
“你知不知道,欽天監承世業,若拒承,誅九族,你是想要我們全家人陪你一起去死嗎?啊?”
“誅九族?”他冷笑一聲,“你們不是還有大哥嗎,原本就應該是長子繼,隻因他說不願,你們就讓我去,可我也說了不願,你們便充耳不聞。”
大娘子一愣,眼帶詫異,良久才道:“那母親問問你,你又可曾說過你要入科考?你又可有你兄長那般挑燈夜讀的毅力?”
“熬夜苦讀又如何,還不是沒中舉?”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刻意壓低了聲音。
幸而大娘子沒聽見,以為他不回話,心中松下一口氣,又開始哭,哭着哭着,臉上的面巾掉了下來,鼻青臉腫再加上痛哭流涕,秦覽于心不忍,放緩了神情,說:“母親請回吧,以後也不必來看我了,我向來是個不要話的人,以後如何,皆是我自己的造化。”
大娘子聞此,一把癱坐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秦照聽聞父親從府衙回來後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原本想去勸勸他,但猶豫再三,決定還是不去了,于是途中又折返回去,在經過院亭之時,偶然發現地上有一本抄錄文,他見四下無人,于是撿起這本抄錄,細細翻看了起來。
隻見這本抄錄,字迹清秀,行雲流水,一勾一撇一捺力透紙背,頗有柳骨之風,光看這字迹便讓人心生佩服,更何況這裡面的内容,他目不轉睛地讀着,每一字都不放過,眼眸也越發光亮起來,越往下看,心中頓時湧出一股熱意。
究竟是何人抄錄的?他自诩藏書千百卷,也從未見過這上面摘抄的内容,更何況,旁邊還寫滿了這本抄錄主人的見解,字字句句巧妙獨特,針砭時弊。
不知不覺,他就看入迷了。
躲着遠處的謝旻見此,會心一笑,上鈎了。
她快步走到秦大公子面前,面露慌張,渾身透露出一副着急的模樣,喊第一聲的時候,秦照完全沒聽見,此時的他正沉浸在文中無法自拔。
“大公子!”謝旻驟然大喊一聲。
秦照這才回過神,餘光瞥了她一眼,似乎是對她的打斷十分不滿。
“什麼事?”
“回大公子,小的東西丢了。”
“你的東西丢了找我作甚?莫非還是我偷了去不成?”話音剛落,秦照後知後覺,當即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又支支吾吾地道:“你……,這是你的?”他指着自己手中的抄錄本。
謝旻點頭。
但秦照不願相信,他立馬合上手中的抄錄,從頭至腳打量了眼前這人好幾遍,還是無法相信,一個下人,年紀也不大,這怎可能是他的東西?
平日裡他對下人丫頭都是和善的,但面對眼前的謝旻,他面露愠色,厲聲質問:“你這般撒謊,可是不将這秦宅家規放在眼裡?”
“大公子,小的沒撒謊,您手中的抄錄本真的是小的。”
“你怎知我手中的是抄錄?”
“因為這是我的東西。”
秦照搖頭否認,表示絕不可能。
見他還是不信,于是謝旻便在他面前當場背出了其中幾段話。
“君子若皎,兩袖清風,風清月白,是以明心。”
“言憂不殺,顯威不怒,心慈有斷,方舍方得。”
“盡思辨,明是非,當立己,再樹人。”
“善死過金橋,欲托生福祿,紅綢繞連枝,青碑聞賀酒,世間萬物悲,何以寄飄渺,若是自當道,神鬼皆浮名。”
她背一段,秦大公子便立馬翻到那處,逐字逐句一一對比,果真,一字不差,他當即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庭廊下,後背一陣冷汗,久久回不過神來。
“你………如何能寫出這樣的見解來?”他語氣有些顫抖。
謝旻抿嘴一笑,裝作十分坦然的樣子,回道:“大公子,這本抄錄是小的沒錯,但小的從未說過,這上面的内容都是小的寫的。”
她這一句話宛若一道光,給了臨近絕望的秦大公子一線生機。
“你你你!……不是你寫的?”他頓時喜笑顔開,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露出懊惱之意,“我就說,你這樣的年紀,如何能寫出這樣的字,這樣的見解來。”
“大公子說得是,不過這抄錄還請您退還于我。”
秦大公子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抄錄本,又看了看謝旻,此刻他十分為難,他實在太想要這本抄錄了,但東西是人家的,不能強行占之,于是他便道:“我銀兩買了你這抄錄如何?”但說完又覺得不好,以錢換之隻會平白辱沒了這本抄錄,又道:“我實在是喜歡得緊,這抄錄能否借我品上一品,明日便還予你,當然這借也不是白借,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這樣,可好?”
謝旻直接“撲通!”一聲跪下,道:“不瞞大公子說,小的幼時便喜歡讀書,奈何天資低下,再加上家中變故,為了生計,不得不棄之,這本抄錄原是幼時私塾先生所作,世間隻此一本,今得大公子所賞,也算是有緣,如此這般,小的便贈予大公子,不求一分一厘,隻求大公子能好生保管,他日等公子高中,付諸宏圖,也不枉當年先生所願。”
秦照聽後,心中動容,淚滿衣襟,親自将謝旻扶起,拍了拍她的肩膀,問道:“那私塾先生可還在?”
這般驚世之才,他定要去拜師。
謝旻搖搖頭,“當年一場洪災,餓死了千人,先生也走了。”
“哎,真是天妒英才啊。”他眼裡滿是惋惜,随後又道:“你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悟性,實在是難得,今日有幸相知,也算好事一樁,我看你喜歡讀書,你這個年紀,也恰是讀書的好時候,不妨到我院子裡來服侍,我那書多,你平日裡也可多看看多學學,若他日有機會成才,也算是報答你今日贈錄之恩,你看如何?”
謝旻聞此心中一喜,忙道:“多謝大公子!隻是,大娘子那邊?”
“這你不必擔心,母親那邊,我自會去說,你明日直接來我院裡即可。”
“是,多謝大公子!”
秦照離去後,謝旻當即便往西院趕去,她要将這個好消息告訴姨母。
次日午時,大娘子躺在榻上小憩,但卻久久不得平靜,此時她一顆心正懸着,坐立難安,便打算在這府裡走走,這一走,便不自覺走到秦照院子中來了。
身邊的侍女一推開院子門,便見謝旻正站在大公子身邊,一邊研磨一邊同大公子談笑。
謝旻聞聲擡頭,見大娘子正死死地瞪着自己,連忙放下墨,行禮道:“大娘子安。”
“好啊!你個小兔崽子,居然敢私自跑到大公子院子裡!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說着,大娘子就沖了過來,揚起手想要給她一巴掌。
秦照連忙上前攔住她,勸阻道:“母親,昨兒不是你答應我,說讓他來我院子裡服侍麼?母親這麼快便忘了?”
大娘子一愣,放下揚起的手,疑惑道:“是嗎?何時之事?我怎不記得。”
“昨日酉時末,母親親口應下的,老管家也在場,若是不信,母親可傳他來對質。”
謝旻站在一旁低着頭,沉默不語,她幾乎可以感受到大娘子那怒怨的眼神正緊緊盯着自己。
“罷了,即使我說的,便就如此吧。”
秦大公子松下一口氣:“多謝母親。”
“可别高興得太早,若是你今年秋闱還不中,且看你父親如何待你!”說完,她又走到謝旻面前,字字句句間滿是威脅之意:“還有你,不要想着自己念過幾年書,識過幾個字,便爬到公子頭上,若是讓我知道,你還有别的心思,誤了公子科考,我定将你亂棍打死,連同你姨母也難逃!”。
她才不信是照兒自己主動要人,定是眼前這野小子暗中指使的,要不是看在他父親曾是一名秀才,有幾分才氣,她才不會讓這小子來這。
“是,謹遵大娘子教誨。”
說罷,大娘子便帶人走了,半個時辰後,大公子院子裡多了一名侍女。
謝旻認得她,那是大娘子身邊的人。
不過她倒也無甚在意,每日照常守着大公子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