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與人說話時向來不會直截了當的，無論對面坐着的是誰，她總是會在繞來繞去的噓寒問暖了一堆後，才小心翼翼的說明來意，仿佛就算是天塌下來了，她都能先問問對方覺得今天的天氣是好還是壞。

但是現下秦夫人卻難得的表現出了着急。她的腳步匆匆，甫一落座，便直接開門見山：“先前回來的下人說，你今日竟當街與祁國公産生了口角，可有此事？”

“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嚴重，當時好多人都在呢，不算什麼口角。”秦晚春的語氣故作輕松，雖然她知道沒辦法輕易将母親糊弄過去，但眼下也沒了其他的法子。果不其然，她的話非但沒有給予秦夫人焦慮的心情任何的安慰，反而讓秦夫人聽了頓時如臨大敵：

“好多人都在？這麼說你今日真的同人當街争執？”秦夫人瞬時拔高了音量，她很少這麼大聲，顯然女兒的話給她帶來的沖擊不小：

“春兒，你可是與佟家定了親的，他們家的規矩可比我們秦家大得多了，你這般行事魯莽，萬一傳進了佟家人的耳中，豈不是讓他們覺得你言行無狀？”

秦晚春不明白為什麼，隻要秦夫人一提及起跟佟家的親事就總是表現得如此焦慮不安。先前秦晚春她那三個兄長娶妻的時候，她也沒見秦夫人像在這些日子裡一樣精神時刻緊繃着，就好像女兒一天沒嫁進佟家，她便一刻都不會松懈。秦晚春想起父親前兩天也跟自己提起過，說是母親時常會因為擔心她的婚事和想到她嫁入佟家以後的日子而半夜裡驚醒，掖着被子止不住地嗚咽着。

這樣的情況下，秦晚春先前的那些勇氣一時間蕩然無存。她本想說又不是自己求着佟家要跟他們佟家結親的，但她看着秦夫人眉眼的擔憂，嘴唇翕動，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耳邊是秦夫人一反常态的喋喋不休：“你未來的婆母可是十分注重規矩的，依我看，要不春兒你這段時間就安心待在家裡不要再出去了，反正現在你親事已定，也是時候該收收心，好好學着怎麼當個官家娘子了。”

秦夫人用她慣常的那溫溫柔柔的好似跟人打着商量的語氣，宣布着自己剛剛在來的路上便作出的決定。

“那萬一抱雲社有活動呢？”秦晚春不願意頂撞母親，隻得搬出抱雲社試圖讓秦夫人的主意轉圜。當初秦夫人知道她加入了抱雲社時的現實時那歡天喜地的模樣秦晚春至今仍是曆曆在目，然而她卻忽略了被隐藏在這兩件事情之下的因果關系。

“抱雲社裡那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家，你都是定了親的人了，現下自然也是不便再去了。”秦夫人早就在二者作好了取舍，現如今什麼都大不過女兒的親事，“你今晚寫個退社申請，趕明兒個我就拿去江家跟月兒打聲招呼，讓她把你的名字從那社員簿上劃了去。”

秦晚春聽着秦夫人一口一個定了親，她愈發覺得這親事就是一道金子做的枷鎖，雖然外表看着華貴非常，但它存在的意義也不過是為了能将她的後半生都困囿其中。她若是想要在這枷鎖的束縛裡生活下去，就隻能将自己的棱角磨平。她需要放棄先前的自己，讓那些的夢與自由一起被迎親的鞭炮炸得粉碎。至此，她不能再練習刀槍騎射，無法随時和好友聚會，她的生活隻能是圍繞着夫家打轉，她的眼睛将日以夜繼的黏着自己的夫婿，她将不出意外的活成夫君和孩子的附屬。

想到這裡，秦晚春心生恐懼，胳膊上頓時起滿了的雞皮疙瘩。

她情不自禁地開口，輕聲顫抖着喚了聲娘親。

秦夫人聞聲一愣，整顆心直接被軟化了完全。秦晚春是她唯一的女兒，打從秦晚春跟着她們回了建京以後，她已經許久沒用這樣的語氣同秦夫人說過話。秦夫人眼前不由地又浮現了秦晚春四歲時的模樣，那會子的秦晚春總是經常會被秦将軍帶去校常，逢人便要炫耀上幾句自己的小女兒。那會兒的秦晚春個頭小小的，梳着雙丫髻，上面系着紅色流蘇發帶，胸前還挂着個碩大的金項圈。她的懷裡抱着把比兩個她個子加起來都長的木頭做的紅纓槍，正吃力的跟在哥哥們的後面，學着他們的動作“嘿”“哈”個沒完。這時候若是動作大了些，便會甩得發帶上墜着的珍珠在她的腦袋上前後搖擺，最後精準地打在了她的臉上。雖說力道不大，但是累積的次數多了她還是會理所當然覺得會疼，于是往往這個時候，秦晚春就會像這樣聲音顫抖着，好似撒嬌般的喊上一聲“娘親”

回憶與現實模糊了感官，四歲的秦晚春同十六歲的秦晚春身形交疊，母愛頃刻間如潮水般泛濫，秦夫人的态度相較之前更加軟和：

“嗯？你怎麼了春兒？”

秦晚春一時答不上來。

她該怎麼說呢？她總不能直接與母親說自己根本不想嫁人。且不說母親聽了這話将會是何等整個天塌了般的崩潰模樣，她甚至都能想到自己這樣坦白了以後母親會用什麼樣的話勸她，母親鐵定會說：“說什麼玩笑話呢？哪有姑娘家能不嫁人的？那不就成了老姑娘了嗎？”

其實對秦晚春而言，她并不會覺得老姑娘并不算是什麼侮辱性的詞，在她看來隻要是人總是會老的，世人看似攻擊的是那些未婚女子的年紀，實際上隻是要以此貶低之舉來告誡規束其他的女子，要是不好好學着相夫教子做家庭的附庸，便會經曆和她們一樣的白眼。

然而最可怕的是，一旦這樣的想法成了主流，他們便會求同伐異，不僅一步步壓榨女子的生存空間，還會将那些世俗強加于女子身上的标準推陳出新。

可倘若秦晚春不這麼說，要是她隻說自己是不想加到佟家的話，她又能是一瞬間就能料想到母親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母親會強行給她灌輸嫁到佟家去的那些所謂的好處，然後這些車轱辘話一遍又一遍，伴以“我這都是為了你好”的眼淚，面對這些秦晚春等同于喪失了說不的權利。

于是這兩句話最後誰都沒能冒出口，它們在秦晚春的舌尖上滾了一圈，最後又再次被她吞回了腹中：

“沒事兒，隻是一想到我日後要是嫁了人就不能天天見到你和爹爹了，心裡就會有些舍不得。”

“這又什麼什麼舍不得的，兩家既是同在建京，你以後若是想家了盡管回來便是，我和你爹爹難道還能攆你不成？”秦夫人笑道。可話雖是這麼說，哪有姑娘家的嫁了人以後天天往娘家跑的，她眼角的餘光掃到桌上放着的香包，索性便強行換了個話題：“這香包必是春兒你今兒個出門買的吧？”

秦晚春嗯了一聲當做回答，她看着心情頗為低落。

秦夫人伸手将那香包拿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先前着急沒注意，這會子隻覺得這裡頭的香氣沁心人脾，不由的拿在手上細細端詳了起來：“這氣味還算是别緻，隻是這用來的縫制的布料看着紋樣太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