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遊也沒有想到自己這麼快就又見到款冬。

他原先隻是聽到了動靜，朝那來人的方向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就瞧見跟在那高髻長眉的女子身後，抱着琵琶環步從容的婢女。她小心翼翼随着其他人一道行禮，看着和旁邊那些訓練有素的侍女幾乎沒什麼兩樣。起身時，她擡眸不動聲色的朝席上掃去，四目相撞間，方明遊可以明顯的察覺到她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避開了其他人的注意，對着他極為快速的一翻，僅是眨眼的功夫便又恢複成了那低眉順眼的模樣。

那個前天還倒在他懷裡吐着血模樣虛弱的姑娘，現下又換了副模樣。原先那張明朗大方的臉上在經過了裝點之後變得多了幾分稚氣，五官也因此變得有些平平無奇，活脫脫的就是換了另一個人的模樣。若不是剛剛那雙眼睛給他的感覺太過熟悉，方明遊覺得自己大抵也是認不出來她來的。

所以意思是她居然僅在兩天的時間裡就恢複好了身體并順利混入了佟家是嗎？

方明遊在感慨佟家明面上看着規矩一堆實則底下随便就被人鑽了空子的同時，對款冬這超絕的執行力和異乎常人的體質難免心生佩服。因此，他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便不自覺的拉長了些，他看着她将手裡的五弦琵琶遞到了那個精心裝點過的女子手上，看着她退至一旁，很輕易便混在了那些丫鬟随從之間，看着看着，他臉上那原本倨傲矜貴的模樣便緩和了不少。

坐在旁邊的佟尚書見此，還以為是方明遊看上了自家弟弟的妾室。

這天恰逢佟睿和佟廣兩兄弟休沐在家，聽說方明遊來府上拜訪時，佟尚書甚至先他那個侍郎弟弟一步趕出來迎接。相較于哥哥的熱情，佟廣對于祁國公的到訪卻并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他本想着既然兄長已經出面招待了這位貴客，那他就大可不必出來自讨沒趣，畢竟他的官職可大不過祁國公去。更何況這個年輕人僅在短短幾日内就給外界留下了張揚跋扈的印象，隻要有禮他就受着，甚至連手都不帶伸一下的，更不會管眼前行禮之人的年紀和輩分是不是都可以跟他的父親稱兄道弟。

就比如那韋照，當年還是方明遊他爹的同窗呢！現在又多了“瑞王老丈人”的名頭，也能算得上是皇親國戚了，結果呢？還不得在衆目睽睽之下給這方明遊躬身行禮，反觀方明遊這後生，聽說他當時連眼皮子都不帶擡一下的，那些同僚們在私底下都不知道拿這事翻來覆去的偷偷笑話了韋照多少回。

佟廣不願意對着個年紀跟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卑躬屈膝，他原想着既然大哥現在已經出面會客，自己就幹脆躲在院子裡不見人就是了，可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最後卻是他的大哥不想讓他躲過這一遭，甚至特地使喚了人來請。

肯定是那方明遊讓大哥在下人們面前下不來台，所以才不得不讓自己出面救場。佟廣思忖着，他喚來婢女給自己更衣，慢吞吞地收拾完畢後才不緊不慢的晃悠去了會客的廳堂。等他到的時候，大房的兩個嫡子已經站在了他那大哥的身後，正臉上挂着笑的同那坐在上首的紫衣男子說話。

佟廣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像他們這樣的清貴人家裡的讀書人臉上出現這樣讨好的笑，他總覺得這樣是有辱斯文，那些文人的風骨往往就是在這樣的谄媚之中被碾得粉碎的。然而心裡雖然這麼想，在大哥的眼神示意下，他還是在面上飛快地描畫出了跟他那兩個侄子一模一樣的笑臉，當着小輩和下人的面，他朝着眼前的年輕人恭恭敬敬的彎下了腰。

“祁國公安好。”

起身的時候，佟廣注意到侄子們臉上那僵硬的笑意，像是初春之時河面上還未化的堅冰，在周圍抽芽的綠意裡顯得是那麼的突兀。他覺得自己就好像是浸在了那河水裡般被凍住了四肢，連自己是怎麼坐在椅子上的都不知道，腦子裡就隻剩下了來自上首的那句輕飄飄的“嗯”。

他也太輕狂了！

佟廣在這一瞬間共情上了韋照，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方明遊此趟來訪的目的，可是聽了好一會兒，卻發現隻是些無關緊要的寒暄。

他到底幹嘛來的？

對此，佟睿的心裡也感到十分的納悶。他能感覺得到祁國公此次到訪不是為了能與佟家示好結交，可是方家已淡出建京權貴的視線裡許久，眼前人剛剛回京，卻第一個選擇拜訪了佟家。然而大家坐在這裡喝了半天茶，一直聊到了午膳時分，都不過是一些例如什麼聖上這幾年的身子怎麼樣啦建京都發生了什麼事啦等等之類無足輕重的話題。

佟睿左思右想，卻又不知方明遊此舉所為何意。

難不成是看上他女兒了？

佟睿在子嗣上比他強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在二房還苦守着一個佟多福成材的時候，大房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嫡子和一個嫡女，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庶子和三個庶女，他們也全都被放在了佟大夫人的身邊教養着，最大的那個女兒已經在去年被嫁去了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