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死關頭時,那些生命裡的重要節點總是會在腦子裡飛速閃過。恍惚間他看見了小時候髒兮兮的自己,趴在那透着燭火的窗口,從兩指寬的縫隙裡滿臉羨慕地窺探着那圍坐在四方桌前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
那家的小男孩和他一般大,他穿着娘親精心縫制的衣裳,正對着遞到嘴邊的青菜撅着嘴鬧脾氣。小男孩的娘親坐在旁邊溫聲細語地哄着他,她說仲兒,隻有多吃青菜以後才能長得高呀。
這句話被窗外的仲呂記了好久。
他眼巴巴地看着這溫馨的一幕,直到這家的男主人發現了扒着窗檻的他。他剛想要逃走,卻被沖到門外的男人一把擰住了耳朵:“好你個小叫花子,是不是又打量着到我家來偷東西呢?!啊?”
他疼得龇牙咧嘴,想說不是,卻又很快被男人從身上搜出了自己剛剛從他家雞舍裡摸出來的雞蛋。男人頓時怒氣沖天,他便免不了遭上一頓毒打。出來看熱鬧的小男孩站在門口拍掌大笑,他給男人加油鼓勁,稚嫩的童聲歡呼雀躍道:
“打!打他!爹爹真厲害”。
最後是這家的女主人心有不忍,她拉着餘怒未消的丈夫,隻說算了,一個雞蛋罷了,他要就給了他。
小男孩不樂意,嘴巴又一次撅了起來。
他說娘,我也要吃雞蛋。
畫面一閃,這時他已跟着師父上山學武。
他遇見師父純粹是個意外。那會他才八歲,就已是街坊四鄰頭疼的對象。師父他是個镖師,走镖時途徑此地,恰好撞見了他在街上偷走了别人的錢袋子。就在他預備着逃之夭夭之際,性子耿直的師父趕忙當街提醒“有小偷”。那被偷了荷包的男人聞言趕忙摸了摸腰間,發現不見了自己的錢袋,便立馬反應了過來,追上來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不顧他的狡辯強行從他的身上搜出了錢袋。
眼見事情敗露,面對着周圍人憤怒的指責,他表現得習以為常,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擡手護住了腦袋,準備好承受随之而來的一頓毒打。
好在又是師父站了出來,他仗義執言,這才阻止了那人的接下來的動作。
“我瞧着這孩子骨骼清晰,是個練武的好苗子。不如幹脆就讓我把人帶回去好好教導,這樣既能讓這孩子改過自新從此走上正途,也算是替鄉親們除了一樁煩心事。”
周圍人連連點頭贊同,事情發展至此,男人再生氣也不好繼續追究。他緊攥着手裡錢袋子,惡狠狠地瞪了眼前的小叫花一眼,這才拂袖而去。
師父問他到底為什麼要偷東西。
他隻覺得這個問題可笑,偷雞摸狗雖不是個什麼好營生,卻是身為孤兒的他能好好活下去的辦法。
他也曾試過當街乞讨,一天下來,隻能盯着那一雙雙鞋履從眼前經過,偶爾伴随着銅闆落入碗底的聲響。他年紀小,比起其他的乞丐他每天還是能多要到幾個銅闆的。然而他耐不住性子,他不想永遠跪在這裡,不想永遠隻能看見别人經過自己面前時鞋面上的花樣。
于是他選擇站起來,被打也好被罵也罷,起碼不用再将眼睛拘在别人的足底。
師父的家在山上,他在這裡開了個镖局,平日裡沒單子的話這裡便會被充當成教山下那些小孩子功夫的武館。在他之前,師父還收養了四個孩子,按着排行,師父給他取名為關五。
關是師父的姓氏,關五則是他人生的第一個名字。
而這個名字包含着的,是他這一生裡唯一的安穩日子。
他八歲跟着師父上了山,最後下山時已滿十三。那天師父的仇家找上了門,滿目猩紅間他趁人不備倉皇逃離了镖局。當他在山裡東躲西藏了七日之後,再回去時,師父的屍體挂在大門上都發了臭。
畫面再一閃,他遇見了方明淮。
那年他十五歲,因着被仇家追殺迫不得已這才一路逃去了北境。他在靈州靠着往常的經驗扮起了乞丐,直到有一天那匹踏雪烏骓停在了他的身前,馬上之人身着紫袍,上頭混着金線繡的天鹿在陽光底下泛着細碎的光亮。
他逆光而立,仿佛天神下凡,帶着豪爽的笑意:“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豈能輕易就軟了骨頭。我看你四肢健全,要不就幹脆來當兵吧!好歹還能有口飯吃。”
對啊,他先前怎麼沒想到呢?這軍中可是個好去處啊,若是他從了軍,保不齊那些人還會因此而失去他的下落。
于是他滿心歡喜地去了,從一個普通的小兵努力做到了骁騎尉。當他再次遇見方明淮時,對方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對他的表現贊不絕口:
“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關五啊,你想不想試着參加十二律的選拔?我敢保證,當選了的話待遇會變得更好哦!”
他這次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這一路上過五關斬六将,最後好不容易才拿到了仲呂這個名字。
隻是在他成為仲呂沒多久,原本在北邊銷聲匿迹的那群人便又再次找上了門。
思緒回籠的那一刻,仲呂眼見着方明遊就要離開。在這生死攸關之際,他索性一咬牙,朝着方明遊的背影大聲喊道:“是暗影閣,這一切都是暗影閣的人指使我做的。”
他話音未落,款冬警覺地豎起了耳朵。
方明遊的腳步停了下來,他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子,模樣平靜地望着眼前人,似是在等着他繼續。
無人注意到被他掩藏在袖子裡的那隻手,現下已緊握成拳,因為太過用力而指節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