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醫。”
梁驚雪不解。
“身中劇毒是真,體弱虛虧是真,但命不久矣卻不見得。”
“因為……”喬玉書思忖片刻,還是不宜多言。
“因為你命大,所以隻是虛虧,不會傷及性命。”
梁驚雪内心:我差一點就信了……
看着梁驚雪黯然失色的眼神,他心下想着:完了敷衍過頭了,人家沒信。急忙找補。
“你如今脈象平和,可見這毒已然壓制。今後少動武,少運氣,切忌過分憂思,按部就班,不生變數,我保你此生無虞。”
這是喬玉書能給她最大的提示。
“不生變數。可人生處處是變數……”
“飯做好了也得自己夾菜,慢慢悟吧。”
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總會傾向于相信好的結果。
這個解釋她雖将信将疑,但向來聽父親說醫者仁心,眼前人又曾救過自己一命,有什麼理由欺騙自己?心中還是放松了幾分。
“我見你年紀尚小,便多說幾句。江湖中人,最好不要和朝廷扯上關系,命會長些。人生在世,活着最重要。”
“朝廷?”
喬玉書看她一頭霧水,想起李焉識所托之事,心中總有些不忍。
“你病好了,就早些離開這兒,越遠越好。”
“這是自然,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怎能打擾将軍公務。”
“罷了,有些事,隻有親身經曆過才能曉得,旁人再說也無法體會。言盡于此,人生很長,慢慢體會。”
梁驚雪雖不懂為何喬玉書明明與李焉識走得很近,卻告誡自己遠離朝廷,但這幾天的相處下來,她感受到他雖有些時候是挺噎人,卻不失為一個面冷心熱的好人。
她鄭重抱拳,鞠了一躬。
“喬先生的恩情無以為報,若我一朝心願達成,定登門重謝。”
“不要老是先生先生,聽着像個沒錢的教書老頭。在白水城大家都叫我喬老闆,你若是哪日路過白水,倒是可以上門來玩會兒。”
“好,一言為定。”梁驚雪鄭重地點點頭。
喬玉書看着她起身将離開的背影,心下有些急了,雖萬般猶豫,還是沒忍住叫住了她。
“李焉識他,有危險。”
一柄長刀從官道右側幽暗的樹林裡冷不丁地飛出,反射出幽幽的冷光。長刀破風呼嘯之聲打破了馬蹄奔騰,換作戰馬倒地凄厲的嘶鳴。
李焉識猝不及防,勒緊缰繩,也還是被甩了出去,滾落在地,滿身黃土。身後的将士迅速上前,将他掩蔽起來。
一位老者自幽林中現身,身後還跟了十來個略年輕些的門衆。
李焉識扒開擋在前頭保護他的兄弟,甩了甩手,抖落嵌入掌心的細碎砂礫,又擦了擦臉上的塵土。
“終于肯現身了。”李焉識冷冷一笑。
“若無十分把握,老夫怎敢輕易與将軍相見。”
老者的嗓音雖然沙啞,卻渾厚有力,底氣十足,全不似這個年齡之人。
“看來掌門今日便很有把握了。”
李焉識向前靠近了兩步,語氣很是輕松。
來者不善,劉副尉心中擔憂李焉識的身體,想攔在他身前,卻被一個眼神示意退下了。
“你既要置北鬥門于死地,焉知不會有今日。”
“所以,我來了。”
風卷起黃沙吹打着他的铠甲,李焉識氣定神閑,傲然伫立。
一柄冷冰冰的刀橫在了他的頸上。
卻,是從身後而來。
“你在我寨子裡安插奸細,怎能想不到自己也會有今日呢?”老者撫着胡須冷笑。
“将軍,别怪我。”張副尉緩緩出言。
“老張你瘋了吧,這是咱們将軍!”劉副尉發瘋似的沖上前,要将他扯開。
“再上前我就砍了!”
張副尉爆發出這聲怒吼,唬得衆人又急又怕,隻恨早沒看出這個雜碎竟是個叛徒。
“我待你不薄,仲康。”李焉識依舊是面色不改,音色不虛。
“将軍,是您把事做得太絕了。您還記得我弟弟叔達嗎?”
李焉識的腦海裡掠過些片段,似乎張副尉幾個月前曾提過,好像是問能否破格收他參軍,當時自己疲于布局應對慎王,隻說按着流程來便不曾過問了。
“他沒什麼本事,參不了軍,跟着幾個同鄉拜入北鬥門下,落草為寇不過月餘,他什麼都不知道啊!在寨子裡,就被顧六帶着人殺了。他沒什麼功夫,膽子又小,何至于是個死啊!他死了,我娘也哭沒了,家,那是我的家!就這麼沒了!”他的眼神中滿是悲苦,他的家,隻剩他一個人了。
他的兄長死在戰場上,靠着撫恤養活了母親和他們兄弟二人。長大後的他穿上了铠甲,走了兄長的老路。
十多年來,他輾轉跟過很多将軍,走過很多路,打過很多仗,差點兒死過很多回,終于跟着李焉識,結束了這場硝煙。可是等來的,是什麼?
他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顫抖。
李焉識清楚地記得,那時他初入行伍,官階不高,這個年長他七八歲的魁梧漢子總是如兄長般護着他,跟着他三年征戰,趟過長河,吃過草根,風裡來雨裡去,屢次拼死護衛他殺出重圍,從不曾後退。
到頭來,他得到了什麼,滿身的傷疤?弟弟血肉模糊的屍體?母親冰冷的雙手?一個破碎的家?
他在黑夜裡苦苦掙紮,為什麼太平的世道,自己卻失去了所有。
“國法,軍紀,不可違。”他明明想說些别的,脫口而出的卻隻有冰冷的這幾個字。
“軍紀?國法?我參軍就是為的家人能有口飯吃,不求封侯拜相,隻求家人安穩度日,家人都沒了,我管他娘的什麼軍紀!”
他的聲音幾近嘶啞,顫抖着,提刀欲砍的手抖動得劇烈。
刀哐當落在了地上,人也無力地,轟然跪倒在地,以頭搶地,嚎啕大哭。
“對不起,叔達,對不起,娘,我不能,不能手刃仇人,我不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