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走。”
莊主看似坦然自若,那雙眉眼之間不見怒火,可言語之中卻威嚴更甚,誰也不敢再動一步。
梁驚雪并未因他的出言相助而感到慶幸或感激,她反而更為害怕,她深以為李焉識是要把自己帶回去慢慢折磨緻死。因為,他眼裡的怒意,像要吃人,那不是假的。
她曾見識過他将軍府裡拷問的手段,卻從未見過他如此赤裸地展露自己的情緒,這是沒人了,不裝了嗎?
“都這樣走了,我豈不是要污名永存?你說是嗎,林廷?”
梁驚雪又是倒吸一口涼氣,她的意思是在場之人都不能活着走出去嗎?
這其中,包括李焉識嗎?若如此,或許出言撺掇,能引得他二人相鬥,到時候再伺機脫身?
“小遊,從前不告訴你,是因為你年幼,我不想讓你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恥辱。”
“有你這樣的母親,我才恥辱!”
小遊跪倒在地,眼淚大顆大顆墜地,他死死捶着地面,激起塵土翻飛。
“你的母親,如今能活着站在你面前,你該敬佩她的勇氣,而非橫加指責。”
李焉識本來便對他橫刀奪愛氣不打一處來,如今聽他這樣颠倒黑白,實在沒忍住出言教訓道。
“你不是問我從前的事嗎,其實沒什麼不能說,是莊主一直瞞着怕你傷心,我隻怕你若是聽了會後悔今日所為。”
“後悔?我有什麼可後悔?這世界對我而言就像一場巨大的噩夢,一覺醒來,全都變了。”
“我也是有家的!”
“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那個家。”嘶吼過後,他失魂落魄。
“那時候我雖然小,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山莊原本是爹娘一道經營的,突然有一天便把我送去外頭。過了段時間,我高高興興回來,以為可以一家團聚,結果爹跟我說娘跟人浪迹天涯去了,這讓我怎麼信?信自己的娘與人私奔?”
“門派裡的師兄師姐疼我,替我去打探,毫無音訊,屁都沒有。”
“七八歲的時候,師兄送我回來,山莊裡竟是娘若無其事地在操持,還跟我說是我記錯了,是爹病死了,他娘的不可怕嗎?這是什麼家!這是什麼家!”
“這個鬼地方,我一刻也不願意待。”
梁驚雪感到李焉識此刻分了神,扣着她肩膀的手有所松動,決心趁其不備逃跑試試。
“我一定要找到我爹,不管他是死了還是活着。我要一個解釋。”
“這些年,我走南闖北,漂泊異鄉,清微山莊的名氣是越來越大,可我爹的消息卻是屁都沒有,就好像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上個月,我流落洛京,碰到幾個秋試的學子,他說我們這雜草堆後頭的院子鬧鬼,我便覺出不對。”
“鬧鬼?多可笑,這是我家!誰能想到清微山莊那樣恢弘堂皇的表面下居然還有個破院子,是我從前的家,我們一家三口住過的家!莊主,你好大的威風,好狠的心!”
“别動,否則我保不了你。”李焉識感受到手中的異動,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比我爹死了更折磨的事是我爹還活着,但他變成了這樣,是我娘幹的。哈哈哈哈哈哈,這不可笑嗎?什麼狗屁一家人。”
“你該問問你爹自己,他為什麼會變成如今這樣,他難道是無辜的嗎?”莊主一直默不作聲,聽見小遊的指責,神色哀戚地開口了。
“他舌頭被拔了!他怎麼說!”小遊披頭散發,狀若癫狂,怒喝道。
“那我替他說。”
李焉識見莊主神色不對,想安撫兩句,以免她失控發狂,便替她出言。
“你爹當年見清微山莊日益坐大,想獨攬大權,抹去你娘的功勞,讓清微山莊的創始記載裡隻有他一人,便夥同當時的管家等人污蔑她與人私通,打斷了她的腿,還道貌岸然地說念着舊情留她一命,弄啞了她的嗓子,正鎖在你現在頭上所在,你所謂的,留戀的,昔日溫暖的家裡。”
“是我,發現了她,偷偷給她帶幹淨東西吃,給她找了藥醫治,又救了她出來。你娘所為,不過以牙還牙,何過之有!”
“你怪她狠心用鐵鍊穿透你爹的四肢,這也是她曾受過的,我親眼看着她被鐵鍊穿透了膝蓋,像條狗一樣,被自己最親近的丈夫囚禁在自己的家裡,求天不應,求地不靈。而現在,她唯一的兒子還指責她!”
“娘不說,是因為不想你對家人有任何憎恨,他能做到狠心污蔑我,但我做不到用事實去傷害自己的孩子。”
“不,不,不會。”他愕然地望着李焉識,又望望莊主,這兩個老謀深算之人,此刻的神情不像做戲。
“爹,這是真的嗎?”
小遊難以置信,跪坐在地上,扭過頭望着地上扭曲的父親,心碎地質問道。
昔日不可一世的周莊主,此刻不發一言,扭過唯一能動的頭去,嘶啞的嗓子也沉默了。
“都是真的是嗎?都是真的是嗎!”
“你怎能如此對她!她是你的結發妻子啊!從前,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嗎,不是一起仗劍江湖嗎?一道行俠仗義嗎?怎麼,一切就變了呢?能一起住這間破屋子,怎麼就不能一起經營這個山莊!”
“這些年,我一直把你當做我最崇敬的人。”
“可如今,你讓我覺得惡心!”
他雙目燒得通紅,爬起身飛奔而來,奪過李焉識腰間的佩劍,一劍終結了這位生父苟延殘喘的生命。
他自喉頭發出最後咳的一聲,身軀抖動了一下,再沒有動靜。
那地上扭曲的身軀,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來。
“劍别還給我了,我嫌髒。”李焉識平靜地說。
他丢掉手裡沾染了血迹的劍,突然發瘋似的仰天大笑。
“父囚其母,母囚其父,子欲殺父。”
笑完了,捂着腹部不住地嘔吐,又跌坐在地,失神地搖頭。
“真荒謬,父不成父,母不成母,子不成子。”
他擦了擦嘴,仰天喟歎一聲,回頭淚眼凝望自己的母親:“娘,是莊遊不孝。”
莊主不禁兩行老淚落下,上前蹲下抱着他的腦袋,順着他蓬亂的頭發:“你能理解娘,娘便不覺得苦,所有遭受的,什麼都值了。”
梁驚雪心裡盤算着:好,現在母慈子孝,李焉識又是救她的恩人,隻剩我一個知道清微山莊醜事的外人要滅口了。
“娘,莊遊還有一事不得不做。”
他低着頭,眼含殺氣,拔出了腰間的匕首。
“為什麼,您要收這個幹兒子呢?我才是您唯一的兒子。”
“您是贊許他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嗎?還是說希望我這個兒子能和您一起,同仇敵忾這樣對自己的父親呢?血濃于水,我可以理解您對父親所做的一切,但他是外人,我做不到原諒!”
他目露兇光,如野獸狩獵般爆發起步,飛身撲來,匕首直指李焉識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