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初還有些抗拒,直着腰不肯摟,但逐漸覺着這感覺還不錯,便伏在他背上,一手一個竹籃,環着他的脖子,趴着閉上了眼睛。
他心裡很是歡喜,隻恨這路途總有終點。
“李焉識,你幹嘛非得喜歡我呢?”
她感受着他寬闊堅實的背脊上輕微的颠簸,在他耳邊問道。她一說話,便帶出一長道白氣兒朝着空氣中滾滾散去。
“我隻聽憑心意。”李焉識想了片刻,鄭重地回答道。
她聞言,在他身後嗤嗤地笑出了聲。
“原來你還記着清微山莊那事。”
“怎麼,你敢做,我不敢說?”他眉眼之間亦是怡然。
她過了許久才止住了笑,若有所思地輕輕歎了口氣:“李焉識,咱們,可能遇見的時機不對。”
“隻要遇見你,早晚都是好時機。”
李焉識并沒有理解她話裡真正的意思,隻是自顧袒露着心意。
他向來如此。
她的發髻在他的後脖頸不經意地微微蹭了蹭,終于說出了心裡一直以來的話。
“李焉識,有沒有人說過你像一條狗啊。”
“你侮辱我有瘾吧?”他嘴上還擊着,心裡卻無半分氣惱,同她鬥嘴已然成為他茶餘飯後的娛樂項目之一。
“我原以為,你是一個兇神惡煞,笑裡藏刀的老妖怪,後來才曉得,你不過隻是一條小狗。”
李焉識低頭看着足下台階,并不作聲,隻是聽着她緩緩訴說。
“那些過往,是不是很痛。”
“所以你武裝上了獠牙,尖刺,到處撿破爛似的往身上招呼,頭盔,铠甲,鎖鍊,面具……所有一切能保護自己的,你都套上。最後,套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老妖怪。”
她無暇注意到他的失神,隻是繼續任這些話語流淌傾瀉。她隐隐感到,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其實,你本質上隻是一條小狗,一條普普通通的,流浪小黃狗。即便你搖尾乞憐,隻是想被撓撓脖子,揉揉腦袋,在别人看來都是在張牙舞爪,恨不得立刻逃離。”
“那些東西很沉吧。李小狗。”
“沒有人可以拯救你,能脫下這些的隻有你自己。”
“那些東西已經長進我的血肉,汲取着我的血液滋生發芽,我已經……脫不下來了。”
他啞然失笑,低聲答道,他竟未發覺,她何時洞察了自己的内心。
“李小狗,我沒有什麼拯救蒼生的偉大願景,也無法拯救你。我知道,割下這些,會很痛。你想要喘息,隻能靠你自己。你好好想想,那些七零八落,東拼西湊的軀殼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學會放下那些負累,學會愛人。學不會付出,學不會靠近,學不會敞開心扉,就什麼也得不到。”
“我沒有别的想法,隻希望你能輕松一些。”她終于說完最後一句,望着不斷升騰又消散的淺淺薄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李小狗,努力。”
他心裡有萬千話語要吐露,可最後湧到嘴邊的,隻有這五個字。
他忽然明白了她說的時機,原來不是指先愛上了師硯,心中再容不下他人。
而是,與他相遇得太遲。
她隻恨不能遇見幼時的李焉識,将他護在身後,免遭欺淩。
可,君生我未生。
當她第一次觸摸劍柄,他已經疤痕縱橫,長成如今的李焉識了。
能拯救他的,隻有他自己了。
她的臉緊緊貼着他的肩,雙目無神地望着右側一排排向後滑過的參天古樹,過了許久才開口:“也許我喜歡上你,比你喜歡我還要早。”
李焉識剛想反駁,她卻又先開口。
“李焉識,你還記得拜月節嗎?我們一起在屋頂上看煙花。你說平欲止戰,我聽不懂,卻很喜歡你的英雄氣節。後來,你以雷霆之速替那些死者昭雪,你說,不會讓大周的百姓白流一滴血。我便在想,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好看,這麼有能力,三觀還這麼正。”
“你在罵我?”
李焉識心裡咯噔咯噔,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你别插嘴。”
她颠簸着,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所以當喬老闆告訴我,你要以身犯險誘出敵犯,我想都沒想,便騎着馬來找你了。雖然我真的很害怕,因為,我很少同人實戰交手,還是那樣的高手。但是我想,搏一搏嘛,說不定就英雄救美把你拐回家了。”
“今天是說的真心話,還是打了小抄?”李焉識對于她這番話不置可否。
“後來,你都知道了。我一直裝傻充愣,躲着你,拒絕你。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而是我無法面對,你是那樣的人。我害怕,越深入,越驚心。”
她呼出的白氣越來越短,一句一句之間間隔越來越長。
“我,我沒有辦法,一邊享受着你的權謀縱橫,你的殺戮,帶來的一切好處,又一邊做着行俠仗義之事。這于我而言,太過虛僞。我既不願随你踏入淤泥,你也不願離開自己紮根的土壤。你我……注定背道而馳。”
李焉識默默聽着不作聲,起初聽見她說喜歡,心裡還有些得意自滿:看吧,你梁驚雪天生就該與我李焉識是一對兒,無論怎樣的我,你都會反複愛上。
可越聽下去,他便越沉默無言,他的心沿着過去的傷口再度撕裂。
“我很害怕有一天,我發現我真正該刀劍相向的人,會是你。與其,未來痛苦,不如,不曾沉淪。”
李焉識并不死心,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她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她會看見自己也可以與她同一立場,并肩而立。至少,自己做師硯的時候,很合格。
“那他呢?”
他即便不問,她也會說。
“師硯,其實和你很像。我總說他同你不一樣,其實,不過是在糊弄我自己。他就像是,另一個時空下,不做将軍的你。體貼義氣,固執不屈,也有涵養,比你多了些分寸,卻也沒你勇敢。”
“不讓我做他的替身,感情他是我的替身。”李焉識打趣道,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失常。
她有些乏力,體力如呼出的空氣一般流失。閉上眼睛回憶起與師硯相處的點滴,臉上不由得浮現起了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甜蜜的笑。
“所以,當我遇見他,我便毫不猶豫選擇了奔赴。我懷疑過很多次,他就是你。可惜,他不是。也幸好,他不是。”
“果然是女流氓,一愛愛兩個。那他走了,我能做大嗎?”
“來不及了,李焉識。”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李焉識感到背上的她越來越沉,越來越向下滑。
“你是不是困了?”
“嗯,有點困了。”
他手上使了更大的勁兒固定住,背也更加前傾了些,生怕她睡熟了滑落。
“你今天怎麼突然對我說這些?”
李焉識心裡突然有些發毛,她向來視自己為死敵,将這些事埋在心底從不透露,怎麼好好地便一股腦的全倒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微弱,迷蒙。
“因為,我要食言了。我答應你的三月之期……我做不到了。”
“你是天上的雲雀,我是陰溝裡的水草,我不強求你嫁與我,我隻想守候在你左右,保護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