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他拖着走了一整夜,已然麻木的雙腿,叩響甯安司的大門,卻沒能見到記憶裡溫柔的母親。他聽見那兩個人笑臉下的謀算,他們以為他聽不懂嗎?
他什麼都知道,他裝着懵懂無知,明面兒上溫馴懂事,跑腿兒勤快,暗地裡憑着記憶偷偷習武,潛伏搜尋。
從前最愛捏的泥巴,如今再拿起卻隻為了掩飾。
他不信命,他不信永遠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他斬殺第一個人是在九歲。
那人是甯安司安插在長歡閣的探子,日常侍候有權有勢的女子,探得消息。彼時他并不懂,甯安司的要務不是管理幫派嗎,為何要行此事?
後來他才明白,有個詞叫私欲,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一旦達到便會堕入空虛,再去奔向下一個欲望。甯安司掌權之人并不滿足于管理,而是要将各大門派皆掌于手中,縱橫江湖。
樹欲靜而風不止。他的母親厭惡争鬥,卻被視為異己,終喪命于她并不關心的黨争。
起風了,你若不奮力逆行,便隻能被裹挾。
隻是他沒想到,自己最終,也走上了這條路。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曾在将軍府的屋檐上對梁驚雪說平欲止戰,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故初見便對她說出心底最深的欲望。
那是他母親最後的期望。她見蒼生疾苦,門派紛争不斷,皆起于高位者一己貪念。便有心定立秩序,約束制衡,還這江湖一片安甯。
她知道,這條路會很難,他若離開自己,命會長些。便狠心将他送到了絕雲派,當初抛下她們母子的承鶴手裡。
虎毒尚且不食子,況且絕雲派勉強算得上清流,李焉識隐去身份,留在這裡或許能安穩一生。
那是她分開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承鶴。
她對這個男人并無半分留戀。她并不懷疑這個男人最初對她的感情,隻是,當原定的掌門繼承人意外身故,看見這個機會,他動搖了。這份動搖,足以叫她死心絕情。可若無情,又如何會絕情?
她默契地配合他,分道揚镳,并不張揚。他如願以償離開山間的木屋,做了他清白的掌門。
承鶴起初并不願意接納李焉識,他生怕旁人會看出李焉識同他相貌的相似之處,疑心他的清白。
直到她說:“你難道不想掌門之位延續在自己血脈手中?”
他動搖了,也應允了。
他收下了這個四歲的弟子,可他待李焉識極度涼薄無情,生怕旁人看出二人非一般的關系,質疑他本便不該坐上掌門的位置。
他對外明裡暗裡暗示,要将掌門之位交于趙清越,不過是因着李焉識年紀尚小,要趙清越這個呆直憨貨做這個出頭鳥,替他掃清障礙。待李焉識長成,便也沒有他趙清越什麼事了。
因着承鶴的格外嚴苛冷臉,小李焉識得到了師兄師姐的格外偏疼,在絕雲派度過了人生之中尚算歡喜的三年。這三年支撐着他熬過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的黑暗與恐懼。
這一切都在那場大火後,被永遠的改變了。
疼愛之人的接連離去,阿隐師兄臨死的質問,父親的驅逐,母親的死訊,周遭的惡意……
他的天黑了。
當那個長歡閣的探子醉醺醺往着溪客房間去時,他便知道,自己生來便不該隻為了自己而活。他要守護的不僅是母親的遺志,更是這個天下的秩序,他要這世間再無欺淩,再無壓迫,再無妄念。
竹劍筆直刺入那人的後心,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大的勇氣面對高出他那樣多的成年人。他亦是想不到,自己會在短短幾年後,便親手搗滅關停了他一直恐懼憎惡的長歡閣。
白水城,此後再無一處煙花之地。
隻是,他李焉識的秩序,何時成了這天下的秩序?
最初,隻是為了自保,可一步步,他亦被自身化出的泥濘所吞沒,與它渾然一體,他亦成為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所有擋路的,都是異類,北鬥門,慎王,絕雲派,風雲閣……都該被抹除。
“是我錯了,阿驚。我要平這天下的妄念,卻忘了,最大的妄念是我自己。”
屠龍者,終成惡龍。
“以戰止戰,以欲終欲,是我錯了。我曉得的,太遲了。”
他心碎地怨恨,這代價該由他李焉識來負,要殺要剮他都認,憑何要落到那個最愛笑愛鬧,那樣燦爛,滿心匡扶正義的姑娘頭上!
他說喜歡她那雙明眸裡的倔強,喜歡她不服輸的韌勁,喜歡她的飒爽英氣。可自己做了什麼?
愛上她振翅高飛的羽翼,她的光芒,她的明媚,她的溫暖,他想貼近。卻生生折斷她的翅膀,将她的光芒斂去,将她一次又一次拖拽入他肮髒的沼澤,窒息溺死在他心底的寒潭。
滿身污泥,怎配得上一身潔白的她。
他再也不要沾染她。
餘生……
餘生,天各一方,他亦要去配她。
他要做她喜歡的模樣,要做自己最初期望的模樣。他知道自己罪無可恕,故而他并不期盼被任何人原諒。
他隻希望,今後,再不要同她對上。
“李焉識,做筆交易。”熟悉的聲音在眼前響起。
那人抱着劍,氣虛地站在甯安司的大門前,已經等了他許久。
“我承認,一直以來我的目标都是你,還有承鶴。這些年,若不是罪證未齊,不能将你二人釘死在恥辱柱上,我早便與你相見,也就沒有今日阿驚之傷。她闖蕩江湖的這些日子,我日夜恐慌,發了瘋一般搜尋你父子的罪證,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今日之事,雖起于你,可我亦有過。是我辜負她爹娘所托,沒能護好她。我想明白了,上一輩人的悲劇已經發生無法更改,那下一輩人便該好好活。這應當也是師兄師嫂期盼的。”
“師兄你說吧,我都應下。”李焉識氣頹,即便此刻蕭影要他的命,他亦無一句抱怨。
“我會帶她回青州,此生此世,與你再不相見,你亦不得靠近她半步。而我,昔年舊事再不重提,阿隐,永遠死在十六年前那個夜晚。”
“不消師兄提,我此生亦無顔再見她。”
“我走了。”蕭影微微點頭,轉身便要離去。
“師兄,那夜……是我先到的。”李焉識張了張口,還是叫住了他。
這句話他埋在了心底太久太久,十六年前,他不敢說,不能說。十六年後,他失去了一切,沒什麼不敢說,不能說。
蕭影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隻是輕松地道:“遲了,但好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