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戴黔,舉起一杯,輕松地道:“然後,朝前看,别沒事兒總回頭。”
戴黔望着眼前灑脫的女子,亦是舉杯飲下,罷了,多情總被無情擾。若是她以後過得好,又何需非得是自己來照料。
他歎了口氣,咂摸着回味,又面露疑色:“這茶不大好,本味寡淡,似乎是添了香料,故而才有此異香。”
她沒把這話往心裡去:“是嗎?我還以為就這個特色呢。你懂的倒還不少。”
他搖着頭苦笑道:“是啊,這些東西都是你鑽營了,便能得到一個結果的。有些東西,再如何鑽營,都還是空。”
她點點頭,很是贊同此話:“因為有些東西不需要鑽營,該是你的,在觸碰的瞬間,它便跑進心裡了。”
戴黔無奈地長舒了一口氣,看着眼前堅定而坦誠的人,亦是堅定道:“是啊,但求有朝一日,你我所行,皆成坦途。”
幹杯。
幾日未見的生疏與尴尬的關系,被坦率與釋懷逐漸化解。
吃下兩口小菜,飲下幾杯茶,又聊了幾句家常,戴黔壯起膽子來問道:“你和那位将軍……進展如何?”
她放下筷子,撐着臉望向緊閉的窗棂:“你真要聽?”
他忐忑地輕輕嗯了一聲。
她撐着臉,皺着眉思索半晌:“簡而言之:進進退退,不上不下。”
“他這個人好奇怪,說不喜歡我吧,又事無巨細,耐心得很,體貼得很。說喜歡吧,有時候又冷着臉,滿嘴恩人恩人。”
她越是回想越是來氣,放下手一拍桌子:“可他那天還親我來着!親完了又兇我,氣死我了。你在我這兒吧,至少能看見進度條永遠是個0,我在他那兒吧,進度條忽高忽低。”
戴黔碰翻了手中的茶杯,驚詫地高聲道:“他還親你了?他不是夫人新喪,還要守節一年嗎?我原以為他是個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才甘心放手。這樣道貌岸然之徒,你怎能讓他親你!”
她疑惑地望着眼前之人怎生忽然變了臉色,隻支支吾吾道:“我,我當時沒反應過來,我都懵了。你想,那麼帥一張臉歘的一下湊過來,誰不迷糊。”
戴黔的腦子已然迷糊,隻覺頭腦發漲,快要炸了,甩了甩腦袋,再度睜開眼,已然蒙上一層怒意:“你自己好歹……好歹也有一身武藝,怎能任人欺負?不行,我得去找他理論。”
“哎,你别去!你明兒就回洛京了,别因為這個惹了人家。”
她慌忙拉住剛剛起身的戴黔,一臉焦急。
戴黔回首望着她,視線交織,他攥緊了她拉扯他衣袖的手臂,聲音不高,語氣也還算得上溫和,卻隐隐聽得出心頭無法抑制的怒火:“你到底是擔心我惹禍上身,還是根本也就心甘情願?怕我去替你出了這個頭,反而影響你們之間的關系!”
她用力甩脫了戴黔的手,揉了揉吃痛的手臂,心中更是不悅:“我看你根本就不想回洛京,也根本沒放下!”
戴黔緊緊盯着她有些惱怒的雙目,郁憤之情逐漸洶湧:“是,我根本就放不下,但是我尊重你,你說你有喜歡的人了,那我走,我獨自承受,那一紙契約我更可以作廢!但是我怎能,怎能看你和這樣龌龊輕浮之人糾纏!”
他繞過桌子,跨了兩步站到她面前,搭着她的手臂,死死追尋着她躲避的雙目:
“驚雪,至少,我是真心愛你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也可以什麼都給你。我也向你允諾,此生不再納妾。夫妻之好,家庭之睦,兒孫滿堂,平安順遂,衣食無憂。一個女子,這一生所求,不就這些嗎?”
他的靠近讓她有些反感,更有些無所适從,她隐隐覺着他今夜有些不對勁,扭過頭試圖繞開他,朝外頭躲去:
“每個人的一生所求都不一樣,你不懂我,不要妄言。我走了,你早些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戴黔側向一步,攔住她的去路,拉住了她的雙手,言語之間全無方才的強硬,反而愈發溫聲細語,柔情似水起來:
“你跟我沒話說,可是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他可以親你,我也想。”
她詫異地望着眼前之人,隻覺得陌生又莫名,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用盡全力撤回手臂,卻被他猝然之間攥得死死的,扯得生疼。
她從未見過他這般失了分寸,張開嘴,卻又不知罵什麼,隻重複着:“你,你有病啊!你松手,我要回去了。”
“我為什麼要放!七年!我等了你七年!”
“我等你長大,等我長大,等我終于可以保護你了,你卻被别人搶走了。我認識你那麼久,難道敵不過他這短短十幾天嗎?”
他的話叫她很是不滿,卻也有些愧疚:“小時候那件事兒,是我不對。可無論如何,夫妻,你我是做不成的。”
她看着他攥着自己手臂的那雙手,死死不放,骨節亦透出青白:“你别逼我對你動手,我打人很疼的!”
她咽下一口氣,怒視着脖頸微微染紅,眼神之中滿是缱绻柔情的戴黔。低聲卻含着隐隐怒氣,盡可能維系着體面道:“戴黔,我隻說最後一遍,你再亂來咱們連朋友都沒得做。”
他怔怔地恍惚,落寞松了手,卻猝然上前抱住她。
“做我的妻,他就搶不走你了。”
她早有防備,彎腰躲過,一巴掌重重甩在他臉上。
“無恥!”
他被這含着怒意與失望的一巴掌掀到了桌上,推倒了一桌的菜,碟子盤子杯子稀裡嘩啦碎了一地。
她這一掌下得極重,他扶着桌子吐出幾口血來,這才神智稍清,可臉卻渾不覺得疼。
他撐起身子,望向退至角落,手藏在身後握着劍柄,滿眼憤恨不解之人。
他顧不得擦拭臉頰上的血迹,隻捶着腦袋,趁着清醒,拼命将話擠出口來。
“你走!那茶裡有……”
她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這才意識到他的不對勁并非出自本意。她慌張地哦了一聲,連連點點頭,上前兩步,拼命用力推門,可這門就像被黏住了,堵住了,鎖死了一般,巋然不動。
她驚慌失措地反複試了幾回過後,才看出,門自外頭牢牢上鎖了。
她回首看去,戴黔此刻抓心撓肝,臉漲得通紅,伏在桌上攥緊了自己的衣襟,重重喘着粗氣。
她又急又慌,擡腿便死命踹門,可雙腿皆是負傷未痊愈,踹了沒兩下便抱着腿,疼得招架不住。
她扶着站起身來,再重重以肩撞門,一邊驚慌地喃喃自語,又像是疑惑,又像是辯解:“那茶裡,我沒下東西啊。”
“廢話,我知道!”
藥性猛烈,她的話語落在他耳朵裡,抓心撓肝地刺撓,她的模樣落在他眼裡,又是萬種風情,連拒絕與恐慌都成了情調。
他的眼睛燒紅了,緊閉上不去看她,又狠命地以腦袋撞着牆,試圖繼續保持清醒。
他這副情狀落在她眼裡,又怕又心疼,卻不敢靠近,她高聲急喊着:“二呆子,你别這樣,我叫人來開門。”
“不可!我這般模樣,若是喊了人來,名聲盡毀。”
她撞門的聲音已然足夠猛烈,即便是此刻真叫人來,亦不會有人應下。更不必說,這一整層,乃至樓下,已然清客。
他的腦袋裡裡外外都脹得厲害,扒拉着所有能觸及的一切,踉踉跄跄跌撞到窗前,“砰”的推開窗棂,試圖呼吸呼吸新鮮的冷氣,讓頭腦冷靜一些。
“你走!從窗戶走!”
或許是因為水汽的涼,他回過些許神來,指着大開的窗,痛苦的臉上晃出一絲驚喜來。
她驚魂未定地點點頭:“好,我從窗戶走,你躲遠點兒。等我,我去給你找大夫。”
他跌跌撞撞向後退去,扶着榻圍狠命地咬自己的胳膊,拼了命地保持清醒。
她拖着傷腿,三兩步躍至窗前,手方一搭上窗框,腿方一離地,隻覺身上猝然一沉,竟是被他發了狂一般,自身後撲倒在窗前的長案之上。
她當即反手去夠腰間長劍,握住了劍柄,卻始終拔不出這劍,隻顫抖着手拼命去掙脫他的束縛,口中不斷重複着“戴黔,你放開!”
她心頭一團亂麻,明明已在窗前,卻無處發力,沒有辦法掙開,更無法将劍果斷刺入他的心髒,慌亂之中她找不到兩全之策。
他拼了命地不去看她,餘光這才注意到她握緊劍柄的動作。他咬破嘴唇,才騰出空來攥緊了她的手,試圖以蠻力拔出劍來,紅了眼睛,甩下淚來:“殺了我!殺了我!馬上殺了我!”
于禁锢之中,她唯一還能動彈的胳膊,此刻用盡全身力氣,絕望地不斷重重肘擊他緊貼的胸口:“我不!你放開!讓我走!”
空氣之中的血腥味兒一經彌散,便被大開的窗,清幽幹淨的水氣沖散。
寂夜裡,一雙眼睛,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切。風過,亦不曾眨動。
他應下這生生的攻擊,口角之中不斷溢出鮮血來,亦無法忍耐自己被無限放大的欲望,無法克制自己獸般的沖動。
望着她抖落的眼淚滴在長案上,望着半出鞘卻如何也不肯再多出一寸的青峰劍,殘存的一絲理智終究取代了對那人的怨恨與不甘。
“我怎能傷害你,你不殺我……我自己來!”
他咬破舌根,換得半點清明。
發了狠,閉上眼,縱身躍下,墜入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