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紮的。還是七歲,甯安司的人調教我,要我……去學如何出賣自己,起初我不從,他們怕傷了臉,便這般對待了。”
她詫異了一瞬,眼底透出心痛:“這不是你的錯,更算不得缺陷,即便有那樣的過往,你還是你。你不會因為别人的惡行,而失去貞操。”
“沒失成。”他側過臉去,小聲嘀咕反駁。
她以為他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有些着急地掰過他的臉,正視他的雙目:“這不重要,我說了,你是你。我愛的是你,你活得是你李焉識這個人,隻是你,不為其他的。”
他看着她,繼續道:“你看到這一道了嗎?那個教習的人,妄圖染指我義妹,我刺中他的後心,他也給我留下了這一條。”
她沒有多言語,眼神裡隻是充滿了哀傷。他的童年,自己的童年,天差地别。
他陡然握住了她柔軟的手,向自己的身上探去。
“這一塊,還有那一塊,是烙鐵,甯安司幹的,後來他們全都整整齊齊死得幹淨,屍骨我都扔去喂了狗。”
“還有這一道,是當年清微山莊之人所為,我和旁人,合夥将他剁了手腳,拔了舌頭,丢去了密室折磨。”
“這一條,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仇家暗算的,我沒出手,隻是點點桌子,手底下的人便滅了他滿門,雞蛋都搖散了黃,蚯蚓都豎着劈。還有這一條,這一條,都是!”
“我殺了很多人,我的手段更不光明。我還誣陷慎王謀反,滅了北鬥門,因為他們勾連,不接受甯安司的管束,慎王更是在我身邊安插奸細,壞我名聲,拖我下水,要置我于死地。我身上爬滿了仇恨的疤痕,遠遠多于我行軍時留下的。這些疤痕,不是榮耀!是我的獠牙!我不是你喜歡的那個光風霁月的大将軍,我是煉獄裡爬出來的鬼!”
他愈說愈發激動,喘着氣兒,胸膛起起伏伏,好似奔流一瀉千裡,終于暢快了一般。
她沒有言語,隻是擰着眉,咬着嘴唇,抽回手,心痛地看着。
他看見她的默不作聲,心底悲涼泛起,這回,主動向她坦白,心中終于是松快了。
李焉識這個人,終究還是敗給了她心中的道義。
正如她從前在清微山莊所言,她厭惡害怕這個城府深重,陰晴不定,把人當棋子撥弄的李焉識。即便此刻的承諾真誠,焉知今後不會變卦?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時,她瑟縮在被窩裡像隻脆弱的蝸牛,那時,她離家闖蕩江湖不過一月,那時,她心裡一定很害怕吧。
在那時的她眼裡,自己和絕雲派那兩個畜生,和林謙文又有什麼區别?不過是靠着這張臉,靠着謊言蒙蔽了她!
那麼,這樣也好。若有一日不得不刀劍相向,她的心便不會痛了,下手也能幹脆些。
他悲怆地凝望着她哀傷的眼眸:“我是曆盡了十八道輪回,從惡鬼地獄裡爬出來的。我的靈魂早已被啃食得體無完膚,如今的李焉識不過一副軀殼,怎敢招惹。”
她這才擡起眼眸來對上他的視線,她這才明白他今日說了這樣多,意圖何在。
他不是來搖尾乞憐,不是來求摸摸腦袋,而是張牙舞爪,試圖用自己的獠牙吓退她。
他忘了,她說過的,她向來喜歡坦率之人。更何況,如今的他,早非彼時之他。
她叉着腰,昂起臉,哼了一聲:“李焉識,這年頭,長得好看工作又好的帥哥也太難找了,你還想跑?就剩個軀殼我也要!”
李焉識皺起眉頭:哈?
又沉着聲音,暗了眸子,活脫脫一副反派嘴臉:“我這樣一個自私虛僞,心狠手毒,無惡不作的人,你不怕我嗎!”
“大姐,我跟你說話,你手在摸哪裡啊!”
“好熟悉的手感。”她眨巴眨巴眼睛,手捏了捏那起伏的胸肌。
“在哪裡捏過呢?”她歪着腦袋多捏了兩下,試圖勾起回憶。
“你,你适可而止!讓你看疤痕,不是讓你來調戲我的。”他氣急敗壞,合着剛才都白說了?
她拿開了手,将他轉了個個兒:“那背後這一道,最長的呢?看起來并不陳舊。你已然是将軍了,誰還能這樣傷你?”
她所指,正是東方吹水與西門二狗決鬥之時,他為她擋下的那一劍。
他平息了片刻,有些遲疑地道:“這是……為了救人。”
她點了點頭,捏着他兩臂的肱二頭肌,将他來來回回不停地旋轉,端詳,比對了半天。
“嘶,你右邊前後這兩個最新的疤長得怎麼像雙胞胎……這是誰給你紮了個對穿啊!”
“……”
他一臉無奈,怎麼跟她總是說不到一路去。
她卻一本正經地直視着他的雙目:“李焉識,你不必用這些話來将我推開。你是什麼樣的人,不是靠你嘴巴說出來的,我不是傻子,我感受得到。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同僚,對夢粱城每一個百姓,對狸子,你的所作所為,都不在我心中十惡不赦那一欄。”
他亦是直視,狠心道:“總之,我算不得什麼好人,你離我遠些。否則,有朝一日,焉知我不會利用你,将你也當作棋子!”
聽罷,她捂着嘴笑得前仰後合,好一會兒才止住,道:“有多壞?是報仇?還是算計政敵?你若真以德報怨,又何以報德?”
“至于棋子嘛,哪個獵人會對自己的餌說滾蛋滾蛋,不要影響我打獵?你當自己是姜太公?你想的什麼,我一清二楚。”
他擰起眉:“可是……”
她捏住了他還要長篇大論的嘴:“别可是了李焉識,愛沒那麼複雜。我隻問你一句,你愛不愛我,就這麼簡單。你若說不愛,自此兩不相幹,再不打擾。”
說罷,便松開了。她的眼睛就這樣專注地望着他,她一定要這個答案。
違心的話這些年他說得太多,太輕易,可這一句,他說不出口。
他有些情急,更有些不安:“我,嫌你煩可以嗎!”
“一個姑娘家整日裡沒個正形,打打殺殺,嘴裡和手上也不幹不淨,毫不溫柔,長得,長得也一般!相當一般!還想做我的将軍夫人,做夢。”
她嘁了一聲,道:“誰說要做你的将軍夫人,明明是你來做本女俠的賢内助,我看你很夠格啊!”
這話噎得他一聲不吭,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應對。
她捏住他扭向右側的下颌,逼迫着他如自己這般注視着彼此的雙眸,直抵内心,聲音雖不洪亮卻清晰:“我最後再問一遍,隻問這一句。你,愛不愛我。”
“我……我,我不……我……”
他垂頭痛苦地望着她,喉頭哽咽着,嘗試了幾次,怎麼也無法将這句狠心絕情的話說完整。
他可以推開她,但他說不出不愛她。哪怕是善意的謊言,他也做不到。
她的眼神像一把匕首,又冷又銳。
“說出來,看着我,說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