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半載春秋即可學有所成、考取功名,我等怕是苦讀三年也未能比得上公子半分啊!”
“不必叫公子,叫納蘭就好。”容若友好,“你我都是孔聖人的學生,無身份差别。”
“太……太出塵高雅了!”那位學生隻怕自己的在側擋了珠玉的光,“納蘭你真實的……真就跟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一樣。”
格爾芬笑問:“那納蘭是什麼?”
“一束光。”那位學生起敬道,“能夠照亮一切的光。”
*
這時候,響起了三聲古鐘之音。
音落之後,有一個穿着官服的下級官員上前,站在“大成門”的孔子塑像面前,對衆學生道:“爾等快快站好,等到諸位大人們來了,就一同行祭孔禮。”
容若随着衆學生一同,面對孔子塑像而站。
隻是他的存在過于鮮明,以至于那下級官員向國子監祭酒徐元文回話的時候,用了這麼一番描述:“徐大人,納蘭公子一表人材,那儒生的衣帽鞋履……怕是襯不上卓然獨立的他啊!”
徐元文道:“康熙皇帝的制改能從了納蘭公子的提議,我這國子監的規矩禮儀給納蘭公子破個格算什麼?”
下級官員問:“徐大人,你的兄長徐乾學徐先生今日可要過來先睹納蘭公子為快?”
“兄長早已到來,随後就與本官一同前往正殿主持開學儀式。”
容若和衆學生等候了許久,都沒有見到“有份量”的大人們的到來。
他在心中盤算:如果不是遲到或故意,那就是大人們在考驗學生們的耐心,這時候,可不能有任何小動作或是失禮的言行,否則一定會被暗中觀察者記過和事後并罰。
“老師們都遲遲不來嗎?”一個漢人學子大聲問,“何謂為人師表?豈非有損我等對老師們治學态度的評價?”
“是啊!”另一個漢人學子附和,“老師們不按照章程和時間來主持開學儀式,到時候消息傳到天子耳中,吃虧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學生?”
“來了來了——”
格爾芬回頭對那二人道。
大家都下意識地一正衣冠,刷刷地向老師們行了注目禮。
國子監祭酒徐元文和他的兄長内閣學士徐乾學走在最前面,他倆身後,是六位學識淵博的鴻儒。
等到那些文官就位,禮官正要宣布祭孔禮流程的時候,容若聽見了從身後傳來的一陣馬蹄聲。
回頭一看,是一位年紀跟明珠差不多之人——
那人身着官服卻不擺官威,隻打馬從衆學生面前朗笑而過,像是位樂觀積極、容易相處的好先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對面無表情的徐氏兄弟說完話,那人就對着眼前的衆新生們道:
“吾,國子監司業李天馥是也!以後授業于你等,你等不必拘束,有任何不懂之處,都來找吾解惑和辯論就是。”
這位李天馥李大人,便是在日後得到了康熙皇帝“老成清慎,學行俱佳,朕知其能得政體、培國脈”評價的大清赫赫忠臣。
他往後的官路,乃是曆任康熙朝的五部尚書,位高權重卻從未利益熏心、口碑遠揚卻自謙自醒,不負一朝賢臣美譽,深得康熙皇帝器重。
此時容若并不知道:
在将來,大清的戲劇界将會誕生兩位名聲響亮的作家:一位是自己所結識的孔尚任,著有《桃花扇》;另一位是洪昇,著有《長生殿》,人稱“南洪北孔”。
洪昇,正是因李天馥李大人的識才與舉薦,才得以進入文人圈子大展才華。孔尚任,正是因納蘭容若的接濟和提點,才得以進階仕途。
在往後的史冊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幾筆——
康熙皇帝任命李天馥為工部尚書【注1】,洪昇贈詩曰:“帝言李峤真才子,世信溫公是正人。”【注2】
康熙皇帝恸納蘭早逝,憶二人共登泰山之諾【注3】,潸然淚下。孔尚任在禦前悼曰:“絕世佳公子,天葬風華存。天河作星辰,誰憐冰清魂?”
可見康熙納蘭、李天馥、南洪北孔,彼此羁絆之深。
*
率領衆老師和衆學生祭拜孔子之前,國子監祭酒徐元文依照禮數發表“諸生訓誡”講話。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曆朝曆代仁君,皆以孝治天下;繼往開來學子,應以勤修己身。今日諸生入學,吉星高照,文曲加持,是一派為我大清栽納賢士之兆。”
“漢學文化,源遠流長:其中經典,倫理有據,秩序井然;觀諸奧義,所言所值之例多矣,所書所載之論深矣。諸生熟讀之,熟記之,大有裨益。尊孔尊儒,弘揚仁愛,理想大同,是為立國立學之本。”
徐元文的話還未說完,立刻有學生發表了異議。
衆人隻看見一個高瘦的學生從人群之中走出,來到了最前面,激昂道:
“徐大人如此推崇漢學,是忽略了滿人在打下和撐起大清江山當中的作用了嗎?是覺得滿洲沒有文化可以推崇了嗎?我等八旗出身之人,斷是容不得這種輿論環境!”
“就是。”另一個八旗子弟摘了帽子,“做學問應該自由,評述文化應該客觀,如今的國子監全讓漢人師傅們說了算,于我滿人何益?于大清何益?”
教官汪大人道:“你倆都站回去!國子監是讓諸生學習知識和磨練技藝的地方,不是争滿人和漢人誰高誰低,誰優誰劣的街頭市集,你倆對徐大人心生質疑、口出狂言,像什麼樣子?”
“還請各位老師回答——”高瘦的學生不屈不撓,“是否滿人學子們在你們眼裡,就默認比漢人學子低了一等。”
學正劉大人道:“就資質和成長環境而言,的确是漢人學子比滿人學子要思進取。滿人學子要是不憑借後天努力加以追趕,學業定是要落在漢人學子後頭。”
教官和學正兩位大人的話出來,衆滿人學子哪裡還能忍?
加上年輕人,本就血氣方剛,滿人學子和漢人學子們竟然自動自覺地分成了兩派,打亂了原本站列安排,就跟劃分了楚河漢界似的,分列成兩大對峙陣營了。
徐元文端着岸然道貌,背着雙手,沉默以對眼前之變。
自打他掌管國子監以來,還未發生過這等沒規矩、大壞儒家禮制之事。
“諸位老師大可以放馬過來,等到這一系列學前尊拜的儀式結束,就當堂考考滿漢陣營的諸生,看看誰怕誰?”
“怎就見得滿漢學子資質有别,不給我們說清楚,我們絕對不會向這樣的老師表示尊敬和認可!”
“納蘭公子,索公子,你倆應當為我們滿人學子出口氣才是!不然我們的志氣和顔面,都快被那些漢人輕蔑完了。”
容若一擡頭,碰觸到了徐乾學那“等候兩位公子大論”的目光。
下一瞬,他聽見了身旁的格爾芬的笑聲,爽爽朗朗,絕非自嘲。
他覺得格爾芬就像是在笑眼前的大儒們和身後的同期們一般,笑那些人自成笑柄,傳出去定是為天下讀書人和朝中的文官們所不恥。
但是話說回來,自己可沒法像格爾芬那般放縱與放松。
為什麼?
“天下的納蘭公子”背負着衆多讀書人的願景,不管是滿人還是漢人,都把“天下的納蘭公子”當成了一個可參考的風向标。所以,在這樣一天重要的日子裡,自己絕對不能走一步錯棋。
*
幾陣晨風繞身而過,容若心中已出對策。
平衡滿漢學子和大儒們之間關系的關鍵點,還是在于内閣學士徐乾學。
如何換得一個“三方和好”的局面,得用一套新方式才行。
容若道:“除開‘恩蔭制度’入學的學生,像納蘭一樣經過層層考試拿下入學資格的滿人學子少之又少,在正式入學堂聽講之前,就已經對老師們抱有‘知遇’和‘感激’之情。祭酒大人的一番話,以及汪大人和劉大人對滿洲學子的回應,的确是有讓納蘭不解之意。”
——好是細膩的心思和有謀的話術。
——既直截了當地安撫了滿人學子的情緒,又不動聲色地反諷了老師們一番,最後還給自己這個今日在場的最高官階之人:“内閣學士”徐乾學,留夠了發揮辯術和反駁其詞的餘地。
徐乾學對納蘭性德又恨又服。
他恨納蘭一語中的,服納蘭慧眼無垢。
那些資質争執和生源評判,在納蘭眼裡,怕不過隻是微塵一粒吧?怎會玷污公子的一身清雅、滿心高潔?
徐乾學擠出一個笑臉,道:“公子不妨一說,本官來替公子當衆解惑。”
“納蘭謝徐先生明示。”
“本官何曾說出過自己的意思?”
“納蘭在學問上的懵懂,可以自尋甚解;但在世故與相處上的心智未熟,隻有徐先生才能夠‘精準’授業。所以納蘭已經明确了徐先生的本意。”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有公子的金玉之言,何愁諸生和諸師分不清‘做學問’和‘做人’的道理?想必日後,也不會有誰再出‘滿漢有别’之言了。”
徐乾學的笑容依舊挂在臉上,就如同不這麼挂着,下一刻就會兇相畢露一樣。
禮官大聲道:“請諸生歸位,請各位先生先稍作準備,請孔聖人禮——”
滿人學子和漢人學子因為納蘭的一番話而和了氣,就重新照着原本的位置站了回去。由此現場也算是恢複了該有的秩序。
另一邊,洗手潭處。
徐氏兄弟背對着諸生,一邊淨手持香,一邊悄悄對話。
祭酒徐元文感慨道:“這一屆的諸生真是了不得啊!”
内閣學士徐乾學不甘心地一甩掌中水漬:
“最是需要參詳參詳納蘭性德,那家夥何止是天降的紫薇星?更是天下第一才子和君側第一該清之臣啊!”
【注1】整頓吏治方面,康熙打算從工部着手,私下跟側臣納蘭多有商讨。初露苗頭是在第54章。然而,李天馥任工部尚書後,面對治水之事,支持的是于成龍,而非明珠父子所舉薦的河道總督靳輔。
【注2】李峤:詩感玄宗的真才子。溫公:《資治通鑒》作者司馬遷。
【注3】玄烨少年時即有登泰山的想法,見第50章,實際玄烨在康熙四十八年才登泰山,容若已逝;孔尚任在康熙三十八年完成《桃花扇》,容若已逝。皆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