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舉辦的三日之前。
明珠興沖沖地告知家人們:“本官打聽到消息,等到容若高中進士之後,皇上就要進惠嫔為惠妃。到時候,我們明府就是雙喜臨門,賓客源源不斷……可算是把之前鄉試過後的冷冷清清局面,都一次性熱熱鬧鬧地補回來了。”
“那太好了!”覺羅氏喜笑顔開地看着丈夫和兒子,“妾身會盡早做安排,讓府上主客同樂。”
容若禮貌道:“兒自當不辜負阿瑪和額娘的期望,一定認真對待會試和殿試。”
明珠打趣問:“你說皇上會怎麼考你?其他同在殿上的考生服不服你?”
“兒想,皇上想考的不是納蘭性德的學識,而是他的心境和态度。”容若淡飲盞中茶,“關鍵一點是,皇上想讓自己的君威被納蘭性德完全服從。”
“那其他考生必将是會效仿你。”明珠對自己的兒子放心,“你好好發揮就是了。”
“兒遵阿瑪教誨。”
*
另一邊,索府。
索額圖走進格爾芬的房間一看,竟然發現他在認真寫字。
他正想對自己的兒子誇上兩句,卻聽見格爾芬道:“兒沒有在默寫孔孟文章裡面的經典句子,而是在做春遊規劃。兒打算在會試結束以後,邀納蘭兄一起……”
“一起去你兄長阿爾吉善被流放之地如何啊?”索額圖面色陰沉,“你這是邀明珠家的長公子去散心?還是去涉險?我赫舍裡一族跟他納蘭一族——”
勢不兩立。
索額圖想說的,是這四個字。
“兒請納蘭兄請的動,是兒的本事。”格爾芬譏諷索額圖,“阿瑪你跟明珠之間,能得此機會嗎?”
“本官就是太縱容你了,以至于你越來越放肆,敵我不分!”訓罷,索額圖轉而對夫人道,“等到你兒子考完試,中或者中,本官都安排他進宮當侍衛去!”
“什麼?”佟佳氏驚訝,“老爺您的意思是叫咱們兒子去宮裡吃苦?”
“不錯,就因為格爾芬是我索額圖的兒子!”他大聲強調,“不管這份差事他做的來或是做不來,隻要他領了,就算是對我赫舍裡一族盡了孝心了!”
佟佳氏心中忐忑,“可是這差事……不分晝夜,巡邏站崗,要被皇上耳提面命,咱們兒子做的來嗎?”
索額圖“哼”了一聲,不做正面回應。
格爾芬冷問:“就兒一個?同齡人中還有誰?”
索額圖一拍桌子,然後把那張《春遊規劃書》拿起來一撕,揚落在地,狠狠踩了幾腳。
“你還指望着誰?你那些八旗子弟朋友還是納蘭性德?阿瑪今兒個跟你明挑了說,那些八旗子弟的前程不歸我管,納蘭性德的前途怎麼樣,我也預料不了!”
索額圖對眼前的母子撂下話:
“如今前朝和後宮的局勢都變了,明珠掌管内閣風生水起,惠嫔的位份要進為惠妃,已經不是别人前來對我索額圖趨炎附勢的時候了!格爾芬,我能夠為你謀一份臉上有光的差事——作為你考得上或是考不上功名的後路,你就該跪下來向我和向列祖列宗磕頭了!”
“格爾芬,你生在八旗的上三旗,本來是應當在我索家一輩子享福,但是你倒好,自從結識明珠家的公子和樸爾普家的格格之後,纨绔不像纨绔,公子不像公子,這麼下去還了得?我的家業遲早毀在你手裡!還不如讓你去當侍衛曆練曆練……”
“三日之後,兒必定交出一份震驚天下的滿意答卷來!”
“兒啊,你有這樣的心态就好。”佟佳氏安慰道,“你就先帶着這般心态好好考試,你阿瑪是叫你巡邏皇宮好事事掌握情報,沒叫你殺敵和沖鋒陷陣呢,你要是能從三等侍衛晉升到一等侍衛,那你瑪法索尼也會含笑九泉。”
“糊塗!”索額圖對夫人一喝,“咱們兒子怎麼着也得從二等侍衛起步,本官會做安排。”
*
沈宛站在全京師最靈驗的寺廟的大佛面前,一心一意為納蘭公子祈禱考運昌盛。
“民女沈宛,請眼前菩薩和天上文曲星君加持,讓納蘭容若成就心中所願。公子才華,天下公認,唯其心事,怏怏難解。如能讓公子實現翰林夢,令大清多有一位大學者,沈宛願年年此日,攜香帶燭,素心素念,來此處還願。”
沈宛虔誠地向大佛拜了三拜,成禮完畢,又十指交錯,在心中默道:“如願,如願。”
沈宛想好了,等到納蘭公子考完會試,等待發榜的一個月的時間裡,自己就要跟他一起出一趟京師,到附近的好地方去遊玩解悶。
昨夜,她悄悄用輕功翻牆進入了明府,往容若房間外的玉蘭樹的樹梢上挂了一串風鈴,為了避免風鈴發出聲響驚擾錯了人,她特别把風鈴墜子換成了無字紙條。
她隻在字條上畫了一對雙飛燕,因為她喜歡公子的那首《采桑子》,其中兩句是:
殘更立,燕宿雕梁。
月度銀牆,不辯花叢哪辯香,零落鴛鴦,雨歇微涼。
之前,兩人私會的情景,是下面這樣子的——
月色下,卧室内,沈宛就在容若身邊嗔笑。
“燕子認生又敏感,尋常布衣家它們不去、繁華奢戶家也不去,隻愛在自己選中的地方築巢。就跟容若你一樣,除了明府哪兒都養不了你。”
“如果皇上能知道就好了。”容若雙手抱膝而坐,“皇上能看懂我這句詞的意思,就不會動要抄我的家和要拆我的渌水亭的念頭。”
“那定是皇上吓唬你,明珠大人權勢如日中天,你名滿天下,皇上哪裡敢輕易對明府動手?”
“我是最了解的皇上的人,所以才有後顧之憂。”容若側頭,“憂思愈重,反倒叫自己吃了好幾日苦藥。”
“我總感覺:明府的規模是除了皇宮和行宮之外的天下最大。容若你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有沒有想過邀些人來一起住?”
“自然是不能。”容若正色道,“并非我排擠誰,而是明府是我家,本身就是個自成一體的圈子,阿瑪、額娘、揆叙、揆方、管家金叔、大管事安三,以及傭人們、小厮們、夥計們……全都是當中的成員。剩餘的,照着阿瑪的說法,隻能叫做是:訪客和賓客。”
“你理解錯我的意思了,我是問你孤獨不孤獨?”
“我算是合群,所以不孤獨。”
“騙人。”
“嗯,騙不了宛卿。”
後來,他倆再次聊起那首《采桑子》的時候,容若無奈地透露:
“宛卿,你知道皇上是怎麼想的嗎?他拿着我的詞去找太皇太後,一陣亂說,太皇太後就叫了我到慈甯宮去對質。”
“這有什麼好對質的?”沈宛覺得可笑,“皇上君無戲言,道理都在他那兒呢,你還能怎麼辯解?太皇太後都問你什麼了?”
“殘更立,不是指下半夜站着嗎?太皇太後問我:‘孩子,你是不是曾住在某處的八旗親貴家中且行動不受束縛?你如燕子宿梁一般坦然:賞月光、看今時花不似舊時花?’我搖頭,說不是。”
沈宛咯咯地輕笑。
“宛卿,你在笑什麼?”容若問她,“然後皇上就添油加醋道:‘皇阿奶,朕早說過了,納蘭就是去瓜爾佳府邸私邀了雲辭格格,然後寫了首豔詞。’我說我沒有,我要表達的詞意不是皇上所理解的,我說……我真的很珍惜自己跟家人們之間的感情,真的很喜歡也很不滿足明府所擁有的一切,我沒法想象:家要是沒了或是不存在了的樣子。”
“我笑容若你較真了。”沈宛用手絹拭了拭公子眼角的晶瑩,“你信我,皇上不會那麼狠心對你和對你家的,你别真的因為——皇上向明府伸手要了幾次錢來充盈戰時軍費、向你多提了幾回他妒你有渌水亭有最好的調養地,就杞人憂天。真的不值得,你阿瑪明珠都沒跟你商量過這事吧?”
“等阿瑪找我商量的時候,就晚了!”
容若半起身,扶着窗台,忡忡地看向明珠的房間。
“無論如何,你别管那些。”沈宛朝公子點頭,堅定地給了公子一份安全感,“當下最要緊的就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和情緒,然後上考場考試去。”
“宛卿,你會不會覺得……我這首《采桑子》寫的不合時宜?”
“不會呀!”沈宛神思聯翩,“我要把你寫的《采桑子》畫成一幅畫,但是畫好後不給你看,而是直接送到周老闆的‘莊周夢蝶’字畫店去,讓周老闆去發揮他那說書人似的本事,把《采桑子》在衆買家面前說出一番與衆不同的新意來。”
“那我要叫我家的家仆去打聽,看看周老闆能說出什麼比皇上曲解的還更離譜的新意來。”
“容若,别惆怅了,笑一笑嘛。”
沈宛給公子露了一個滑稽的表情,容若卻沒有接住,隻是半疑地眨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