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說到點子上了。明黨是應該站在岸邊觀船,左右都是在為皇上和太皇太後辦事,比的就是誰看得清。”
“沒錯阿瑪,切記:要把一切看清。”
此時,覺羅氏敲門進來。
她吩咐丫鬟将湯飲放到桌子上,道:“秋來躁郁,妾身叫小廚房炖了枇杷雪梨湯,老爺和容若一并飲了吧?”
容若笑着謝過額娘,端起碗來慢飲。
明珠飲的快,道:“本官瞬間神清氣爽,一來看清了前路,二來多虧夫人體貼,至幸。”
*
航船之上,一陣高掀的風浪向船艙襲來。
船身半斜,不盡的海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入川内,形勢危急。
禹之鼎奮不顧身地把雲辭攬在懷中做保護,試圖用自己的身軀來為她擋風浪。
雲辭本想告訴他,自己作為從小就學習過騎射的八旗格格,可不比漢人的官家小姐柔弱,卻最終是選擇了相信他,相信隻要依賴他就能安全脫險。
南懷仁南大人依舊在向上帝禱告,他渾身已經濕透,但卻神色堅毅,毫無退屈與放棄之念。
船艙内衆人見南懷仁一個西洋人尚且如此鎮定面對險境,各自心中的不抛棄不放棄之志都一下子被激發了出來,紛紛衆志成城,手拉手形成一道“人牆”,背對船艙的迎風口,誓死與風浪鬥争到底。
禹之鼎緊緊拉着雲辭的手,對她道:“滂沱大雨終将去,萬道金光至始來。雲辭,我定要護你周全,不會讓你淪陷風浪。”
雲辭感受着來着禹畫師的溫度,禁不住問他:“此番大陣勢的天氣過後,你所攜帶的名畫、自作畫還有皇上賞賜的筆墨紙硯,怕是全都做了廢,你可會悲傷難過?”
“隻要雲辭你無事,我就心處安然。”禹之鼎已久不離不棄地護着她,“名畫浸染失真,還有臨本;自作畫遇水消融,還可再畫;皇上賞賜之物支離破碎,還有再得之時……所以那些東西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和我真正在乎的,是雲辭你啊!”
雲辭雙眼灼熱,感極欲泣。
心許之人如此,把她放在比生命、比所愛、比所長……都更高遠、更溫熱的位置,何嘗不是此情無悔?
忽然之間,大船猛地前後一震,發出一聲好似船頭闆裂了的巨響。
衆人紛紛叫小工冒死出去查看,小工壯着膽子翻出船艙外,好一會兒才回來,蓋過了雨聲和風浪聲,大聲道:
“不好了!黑風猛雨兇悍,海際茫茫不可辨;舵把濕滑難抓,航線漫漫不可認。小的尋思着……這怕是觸礁了呀!”
“尋思?那就是說你并未看清——”禹之鼎自告奮勇,“我這就出去再看一次!”
“我跟你一起去。”他不離她,她亦相随。
境遇如此,不得撐傘。
雲禹二人相互扶持着往外走。
甲闆濕滑,雲辭差點摔倒之際,幸有禹之鼎相扶。
前路不見,禹生險些踩空落水,幸有官雲辭相拉。
來到船頭的最前方,禹之鼎小心翼翼地趴在先端,先用手感知船體有無巨大裂紋,再用心去辨船體是否有入水将沉的危險。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側身對雲辭道:“隻有變形之憂,而無斷裂之患,看來真是托了東晉畫祖顧恺之的福,一船人必定能夠渡過難關,布帆無恙地直抵目的地。”
雲辭這才稍稍放心,不顧一袖沾濕,擦着禹之鼎臉上的雨水,道:“你比那小工勇敢,你的話比那小工的話可信,艙内衆人也可放心。”
禹之鼎握住了雲辭的手腕,感泣道:“這是你我第一次共曆風雨,好在是蒼天有眼,沒讓你我沉入海底……成為沙中雙蚌。”
雲辭揚笑道:“等着你我去做和見識的風景和學問都多着呢,命運哪會殘酷相待?我忽然想到了納蘭公子的名篇《雨霁賦》,此刻溫憶正好。”
“是啊!該往積極的方向去想,該做些好的期待。”禹之鼎擡頭,“沒有過不去的風雨。”
二人抱着信念,回到船艙之中。
向衆人說明情況以後,禹之鼎朗聲道:“明晦自在人心,人定勝天!”
*
雨過天晴,風平浪靜。
踏出船艙,午後長空萬裡,相接雲涯。
禹之鼎和官雲辭站在甲闆之上,攜手正對天際。
一場驚心動魄的風浪,難以言述,難以回想,唯有此中互不相離的真情,可在心中自問沒溫。
“貴人出門迎風雨。”雲辭笑道,“咱倆的貴,不在貴氣和貴格,隻在人品皆好、有天相助。”
“此船飄搖觸礁而未散闆斷裂,船中人人平安無一傷亡,真是老天爺保佑。”禹之鼎感慨,“那些糧食啊、衣物啊、商貨啊、禦賜品啊……大浪卷去就讓大浪卷去罷,或入海底沉寂、或飄未知之地枯朽、或成鳥喙追啄,也都是天意啊!”
“禹畫師,飄搖不定之時我害怕的不是生死,而是後悔自己在出發之前未給阿瑪和額娘留下一封書信,怎就沒想到‘有去無回’四字呢?若然,卻屬不孝。”
“出發之際,你我都在興頭上,哪會去顧慮重重不測?”禹之鼎看開了、也頓悟了,“此番之後,積累了應對經驗,人生可讴。”
“京城隻有引水之海,泛舟其上,唯有閑情。”雲辭深深呼吸了一下鹹味海風,“汪洋雖看不到盡頭,卻是叫人神往對岸,如此對比,我甯擇後者。”
禹之鼎感受着濕潤的海氣,也感受着側立在心愛女子身邊的氛圍氣,心中無不是:感念款款,願就此與之如海鳥,比翼雙飛。
雲辭心有大局,道:“跨洋寫信不方便,回國以後,我一定要向皇上進言:預備出一定軍費來,向海外購置戰鬥力和裝載力都更強的軍艦,否則這樣的僅用木頭和銅鐵打造而成的大船,能夠經曆的住幾回風浪?船上商旅賈客,能得幾次化險為夷?”
“是了——”禹之鼎單手抵在額頭上眺望,“皇上的大志,終有一日是要對準台島的,這一戰,關鍵就在于航海軍備和海上策略!”
雲辭決意道:“因此這一程,我除了去學習西方先進的思想文化之外,還要與你和南大人一同考察西方各處的船工廠,把造船的要點和航線的把控全都熟記于心。”
“能識洋文、能懂洋話、能悉洋風,雲辭你真厲害,一直走在大清的前端。”
“禹畫師,我之所以選擇做一個别具一格的女子,是因為我厭惡尋常女子千篇一律的人生。我心向遠方,一為開眼界,二為揮己能,三為報國家,此生無悔。”
“若是皇上在台島之戰上能與你共謀,清軍必将智取而勝。”
“如願,如願。”
*
在雲禹之二人和南懷仁不知道的地方,康熙皇帝站在乾清宮側,遠望着那塊規劃出來的預備建設皇太子住處“毓慶宮”的空地,心中已經拿定主意。
——朕,要讓這即将拔地而起的“毓慶宮”成為宮中之宮。
——人,心中皆有迷宮。能夠入局而不迷路、且為皇太子引路之人,唯有朕。
【注1】顧恺之回信原文,出自《世說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