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沉默。
一個韬光養晦的女子,一個雄心萬丈的帝王,倒也算是性情互補。
就此再立新後,也許能夠變變後宮的風氣也未可知。若非昭妃真的有坐鎮坤甯宮的實力,皇阿奶也不可能做此決斷,朕唯有拭目以待。
*
好些時日過後。
慈甯宮的掌事太監李福連李公公把“拟側立昭妃為皇後”的訊息傳遞到六宮時,嫔妃們無不是:表面恭順道賀而心中大驚。
大家聚在惠妃的延禧宮中,好似終于可以放開了嘴來說話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
宣嫔道:“今年中秋的好事,難不成就是這件拔得頭籌了?”
平貴人道:“隻是一個‘拟’字,冊封時間還未定。姐姐可要想對頭一些,一向後宮中秋節最大的喜事都隻有一件,那就是皇家家宴。”
“隻怕是家宴的坐次也要變了。”宣嫔冷聲,“原本在先皇後的三年孝期内,後宮是不宜有慶賀的場子的。”
“何謂慶賀?”平貴人清醒道,“浮于表面的自然是歌舞喧嚣,而内涵在裡的,還得是皇上臉上有笑容。皇上笑了,中秋家宴即便是安靜的場子,氛圍也是好的。”
“還是妹妹會說話。”宜妃道,“讓咱們這些先進宮的人都向妹妹學了。”
“宜姐姐這就是笑話臣妾了。”平貴人趁機道,“昭妃是整個後宮裡面最安靜的,但是靜有靜的好,皇上始終記挂,也難怪她将來的福氣比誰都大。”
“妹妹何必帶着酸味?”宜妃平和地微笑,“有人低調,一輩子遭受遺忘;有人不争,勝過強求。所以,還是要細品‘安份’和‘慎獨’二詞。”
“宜姐姐是明白人。臣妾受教了。”
成妃道:“皇上冷落了昭妃整整五年,聽說在這些歲月裡,昭妃的閑暇時光全部用來讀《史書》和《納蘭詞》,正好是投了皇上的喜歡。最近一次皇上去瞧她的時候,竟然誇贊她說:昭妃乃是朕的良配,内廷之良佐。”
“這就是說,昭妃跟皇上之間有了共同話題嗎?”宣嫔問。
“咱們可是隻敢把納蘭公子當成天上的一道白月光,悄悄的打開窗戶望一望就好,多看幾眼還怕人家公子有所感知,會生出心疼病來呢!昭妃竟然能讀、能背、能跟皇上聊《納蘭詞》了?”
成妃皮笑肉不笑,“皇上隻當昭妃是在為他分憂,道:‘夜寐夙興,克佐旰宵之治。’就跟是惠妃姐姐和榮宜二妃的協理六宮之績全是虛的一樣,還不如昭妃的一舉切中要害了。”
忽然,傳來了幾聲啜泣。
衆嫔妃一留神,竟然是德嫔發出來的。
榮妃見德嫔把手絹從眼角移開,便問她:“妹妹,你怎麼無精打采?眼睛還是紅腫的?”
德嫔自然是不敢說自己心裡念着隆科多,根本無心聽各位姐妹的談話。
就露出恰如真實一般的表情,難過道:“臣妾隻是傷感罷了,眼淚全是為赫舍裡先皇後流的。”
“倒是德嫔妹妹記挂着先皇後。”榮妃感慨道,“想來今年中秋家宴,皇後的位置是空着呢?還是撤掉呢?又或者,是有誰應了太皇太後主張暫時坐上去呢?”
“榮妃姐姐的話可是問到點子上了。”平貴人道,“家宴誰不想和和氣氣地吃飯、賞花賞月到散場呢?萬一哪個環節失了規矩,可是整個後宮都高興不起來的。”
“有太皇太後在,沒有什麼會不順暢的。”成妃道,“更何況前陣子的‘帶刀侍衛私會嫔妃’一事也有了結果,茂貴人死了,奸人也被處死了,皇上最近有心情來後宮也是在理的。”
宣嫔疑道:“可是那個被處死的毓慶宮工匠,他一直在喊冤枉、死不瞑目呢!”
“妹妹追究那麼仔細做什麼?”成妃反問,“皇上和太皇太後認定了‘帶刀侍衛’是那個那個工匠假扮的,那他就必須死。冤屈隻能到地底下去說。”
平貴人道:“聽說,‘工匠假扮帶刀侍衛’一事,是真正的帶刀侍衛隆科多揭發的,隆科多還舉證說自己的佩刀被盜,在那個工匠的臨時工寮裡人贓俱獲。”
“難怪皇上準了隆科多去北蒙古執行任務。”宣嫔自以為然,“原是隆科多在去之前就破了案、立了功嗎?”
“是了。”成妃道,“皇上恩準他此程離京也是應該的。”
惠妃靜靜地聽着一切,未開口說一句話。
她看向德嫔,德嫔仍舊是時不時地用手絹點一下眼角,給人楚楚可憐的感覺。
——這般帶着“對先皇後的暧昧追思”和“對隆科多的若即若離”的表情,也虧得德嫔拿捏的到位。
——要是此刻皇上來了,想必也會對德嫔萬分垂憐,盼着寵她過後、讓她恢複往日的嬌俏明媚。
外頭秋高氣爽,裡面人心各揣。
惠妃和笑道:“本宮看各位妹妹都累了,就各自回宮歇了去吧!”
衆嫔妃起身:“臣妾等告退。”
*
卻說隆科多長途跋涉、隻帶了一衆二十人的兵士來到北蒙古以後,對眼前的秋景是大為震驚!
清軍要是在如此地貌上跟噶爾丹對戰,怕是有六成兵卒會死在噶爾丹的強弩和碩馬之下。
而且這天光雲影、碎石礫沙、枯榮相間的青黃短草的:視線、環境、地貌,哪是習慣了“中原戰術”或是“海陸打法”的清軍能夠應付的來的?
隆科多一低頭,竟然看見了挂在腰間的——
德嫔相贈的平安結。
“唉!”
隆科多在心中悲歎一聲。
自己對德嫔并非全心全意的喜歡,一切甜言蜜語和告知納蘭容若的話,皆是虛假。可是到頭來,在這荒地相伴的,也不過就是二十人親信和“德嫔的愛意”而已。
隆科多悲自己,也悲姐姐景茵珠,都是皇權之下的犧牲品罷了!
——何曾有過自主?步步身不由己。
——幾時活得自在?歲歲為命束縛。
“唉!”
隆科多在心中發出第二聲悲歎。
沒準此時,德嫔還在宮中苦苦相思着他,卻不知道他隻是在利用她。甚至在權力和仕途上面,他會毫不猶豫地抛棄她、反咬她、出賣她,隻為自己而活。
隆科多緊握着那隻紅色的平安扣,好似再用力一些就能擠出血來一樣。
辜負了德嫔的真心,隆科多覺得這樣的自己是個混蛋。也許這樣真摯的情緣,這輩子隻能遇見一次。
這一世,他是沒法把“情與愛”都報答在德嫔本人身上了,唯有祈求老天爺能賜給德嫔一個兒子,一個承前啟後、繼往開來讓大清的江山變得更好、吏治變得更清明的兒子,自己好為“那樣一位成器的皇子”效盡畢升之力!
隆科多仰天凄笑。
——皇上身邊的人,全都是可憐人。
——我隆科多、德嫔、納蘭公子、索二公子,全是可憐人。
橫雁淩空而過,發出一聲秋悲。
飲馬急促踏蹄,原地嘶鳴,不知何處所往。
隆科多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然後頂着凜冽的秋風回頭,對那二十員親信大聲道:
“你等與本帥一同,前往前方合适之處紮營,休整一夜過後,再執行下一步任務。”
衆兵士面面相觑,不知佟佳侍衛為何以“本帥”自稱。
莫非,佟佳侍衛早有打算,想要立軍功、成大業?
那麼——
佟佳侍衛想要輔佐的……是康熙皇帝膝下的那位皇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