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未對納蘭容若做額外的關注和提及,明珠反而看出來了:兒子似乎身體有所不适,帶着些秋困和秋乏,隻是強打着精神,充當了一個領了“聖恩”的“場内觀賞品”的角色。
再看景仁宮的昭妃,穿着打扮竟然是衆嫔妃當中最樸素的,還不如位分低的貴人和常在豔顔顯目。
惠妃坐在“回字形”席位的太皇太後的右手側的一列的最前面,端莊大方,自帶着“衆妃之首”的風範。
明珠滿意地對納蘭惠兒點了點頭,在兒子耳邊小聲道:“容若,你好歹動一動筷,别跟一座雕像似的當擺設品。惠妃娘娘的座次你也瞧見了,是後宮中占得住腳的人兒。”
見兒子不回應,明珠又提醒道:“如今你可是坐在康熙皇帝一擡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家裡的額娘和妻妾不差這一陣子的記挂,把心思全都放在宴會上來。”
“阿瑪,兒吃不下東西。”容若看着眼前的特備素盤,“腦中雖亂,但也在醞釀應制詞句。”
“身子不适也得忍着。”明珠的言語之間透露出關切,“不然掃了康熙皇帝的興,你如何擔待?”
“兒忽然想,‘辛苦’一詞用在‘天上月’上面合适,月仙聽了那麼多凡人們的許願,能解幾何?能滿足幾何?”
“隻要不是‘心苦’就好。”明珠道,“後宮苦水多,天上月傾聽的哀怨也多,光輝照耀不過來,滿願也隻能實現在少數人身上。”
“所以兒才覺得惠兒此刻心裡苦。”
“她苦你也苦?”明珠輕踢了一下兒子的腳,“到時候被康熙皇帝察覺,就是你倆都受皮肉之苦。”
容若拿了一隻松露餃子吃起來,但卻是心裡悶着一口氣,吞不進去。
在他把那一口吐在碟子中的時候,康熙皇帝忽然皺眉,打發了顧總管上前詢問。
“公子這是怎麼了?”顧總管叫人撤了那盞碟子,“萬歲爺可是把給公子的膳食單子上面的菜色都一一過目了的,口味也是盡量照着明府的規矩來做的。”
看着顧總管那副“納蘭公子不愛吃,禦膳房就有人要受罪或是掉腦袋”的模樣,明珠趕忙替容若應道:“我兒隻是胃口不佳……”覺得自己措詞不當,明珠又改口道:“我兒隻是着了秋涼,才會消形見瘦一些,影響了食欲。本官自當好生調養着容若,請皇上不必記挂。”
顧總管才要轉身去回話,卻不料康熙皇帝已經走到了明珠父子跟前——
萬歲爺的那副模樣,既不是要對納蘭公子怪罪,也不是有所包容和理解,而是想用“别的方式”來讓納蘭公子對這場宮宴百分百滿意一般:高傲當中帶着執拗,自負當中帶着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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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照着惠妃的提議,畫了一幅《賞月圖》。”
玄烨看了顧總管一眼,顧總管立刻擊掌三聲,就有兩個小太監一同把已經裝裱好的皇帝禦筆畫作連着梨花木立台一并拿了進殿。
納蘭一看,畫的留白處,竟然有皇上親題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惠”字,就像是在有意為難他、暗示他、譏諷他一般。
好在是殿内沒有心直口快的妃子,否則誰要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怕是納蘭和惠妃的顔面都挂不住,稱了皇上要挑撥是非之心、惹了太皇太後不高興。
有一陣蕭瑟秋風,莫名其妙地穿殿而入,吹響了納蘭腰間的素佩,偏是玄烨的龍佩沒有響。
驚的梁九功趕緊往迎風口一擋,免得萬歲爺心态偏頗,再生是非。
玄烨擺手叫梁九功讓開,默默凝視着風來的方向,耳邊依舊是清音袅袅。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納蘭的輕,單薄的身軀和清雅和素佩,于納蘭恰是合适,所以才會有風眷顧,與衆不同。
反之,自己的畫作的登場,卻是顯得拙劣,尤其是裡面的心機,更是襯托出自己的帝王心的刻薄。
然而,身為九五之尊的龍威是不許屈服的,叫納蘭來的目的也是不會改變的:朕要納蘭的詞、且要把蓋了朕的玉玺和有納蘭詞的畫作——
賞賜給惠妃。
玄烨看向納蘭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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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蘇麻喇姑來到康熙皇帝面前,道:“皇上,奴才來傳老祖宗的話。這裡面的‘色香味’難免沉悶,不如叫納蘭公子題詞禦畫之後,就準了他先一步出去散心望月吧!”
玄烨自然是不敢當衆不聽孝莊的話,就對納蘭道:“此畫并非是朕心血來潮之作,而是參合了惠妃的心意所作。你應和着那個‘惠’字,寫一首能服衆的詞出來的?”
納蘭想問:臣犯了什麼錯?衆人有什麼不滿?臣為何要服衆?
但在接觸到孝莊的神情的那一瞬間,納蘭就做了罷,不再跟皇上在嘴皮子上較勁。
梁九功謹慎地端上了筆墨。
納蘭在《賞月圖》的空白處寫下:
《一浮盞·月似鏡水》
月似鏡水,眼前花如錦。搖曳生動清風,暗香調(tiao)濃落星。一片冰心瑤瑟上,弦音未起曲自明。
今宵夢,明朝露,惠風和暢雲影輕。晚媚雲秦,懸眉楚漢,暗憶天上人間徹清。玉鑒未覺風朦胧,碧潭雕心、一字點軸,過筆穿墨清晖臨。
玄烨看罷,直擊而問:“你連用三個‘清’字,是想表達什麼?”
納蘭道:“臣是大清的子民,一顆心向着大清,皇上清明而治,天下大幸。”
“朕要你說實話,你覺得朕這幅畫畫的如何?”
“應節應景不應人。”
“你——”玄烨指着那個“惠”字,話音戛然而止。
“這個‘惠’字加個部首變成‘穗’字,恰是應和了秋收之盛,”納蘭提筆補足,“穗風和暢也說得通,春華秋實,歲歲平安。”
“納蘭,你很聰明。”玄烨直視着他,“可知道,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
“請皇上收回成命吧!”納蘭忽然做出請求,“這幅畫與其賜給别人,不如讓臣拿回家去做紀念。”
玄烨的心思被對方看透的那一刻,他感到氣憤。
——朕要做什麼,憑什麼要被你察覺?你有什麼資格先一步替惠妃收下這幅畫?
——你的才華,顯露也好掩飾也罷,總是這般“不動聲色”或是“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朕面前,安靜的你和理争的你,又或是作為“納蘭性德”的你,都讓朕……恨而不舍、愛而不縱。
“萬歲爺。”顧總管叫了一聲,“這畫您打算如何處置?”
“朕,”玄烨一想,“就賞給皇貴妃吧!”
衆人大驚。
連孝莊也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好皇孫玄烨何時立過皇貴妃了?
玄烨親自把《賞月圖》從梨花木立台上拿了下來,走向鈕祜祿氏的坐席。
昭妃卻是從容不迫地起身,從坐席後走出,恭敬相迎。
玄烨把《賞月圖》賜給鈕祜祿氏之後,與她攜手走到主座席處。梁九功見狀,立刻反應機靈地添了一把椅子,然後退到了一旁。
衆人隻聽見康熙皇帝道:
“朕于今夜正式冊立昭妃鈕祜祿氏為皇貴妃,協理六宮事物,爾等諸妃,應守禮克己,恭從以待,不可不分尊卑、造次越禮。可都記下了?”
衆嫔妃紛紛起身,齊聲應道:“臣妾等遵聽聖意,恭喜皇貴妃娘娘,賀喜皇貴妃娘娘。”
玄烨點了頭,先讓鈕祜祿氏在自己身邊坐下,再讓其她嫔妃回位就坐。
孝莊看着這一切,不發一語,讓人看不出她對皇上的“意外之舉”是贊同與否。
*
明珠父子也坐歸了原位。
在康熙皇帝的一聲:“諸位不必拘束,自取桌上餅食和美酒來享用吧!”中,明珠父子随着衆人一同,開始飲食。
“兒啊,”明珠心有憂慮,“這遏必隆之女成了皇貴妃,是不是意味着惠妃、榮妃和宜妃的協理六宮之權被無聲割消了呀?”
“事發突然,怕是誰也沒想到皇上會這麼做。但是照着位分上面的權責劃分來看,日後的後宮之事,理應是由皇後妃說了算。”
“那惠兒——”
“惠兒跟榮宜二妃一樣,要以皇貴妃為尊。阿瑪您看,今夜唯獨德嫔沒來,她倒是懂得巧避,看來日後後宮也不會無風無浪啊!”
“兒啊,你要提點着惠兒好好應對。”
“嗯。兒會找個機會跟惠兒碰面。”容若忍着不看向惠妃,“也……正好是有些别的話,要一并對惠兒說。”
“你自己小心。”明珠叮囑。
踏出這一步。
要不為别人所洞察,又要被惠妃所發覺,容若想了個辦法。
他按照太皇太後的恩典獨自外出透氣,在桌面上留下了:自己的素佩的穗帶和一個勺子。
他相信,惠兒聰慧,定是能夠知道:二者相組,是個“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