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一間醫館中,大門已經挂上了閉館的牌子,館内隻有林魏然一個客人,血與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
醫館老闆錢景見怪不怪,邊淡定地翻找着金創藥和紗布,邊随口問道,“你這回是又為了什麼跟甯安侯對着幹?”
林魏然那身黑衣已經被剪開了大半,露出整片鞭痕密布傷痕累累的後背。
隻是他似乎感覺不到痛一般,甚至還有心情笑了下,“朝堂上的事,我今日寫了封奏折……”
他話剛起了個頭,錢景連忙沖過來,捂住了他的嘴,“當老夫沒問,閉嘴。”
林魏然大笑起來,牽動了後背的傷口。
疼痛占據了整片後背,但他依舊笑得肆意飛揚,與少年時一模一樣。
錢景見他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微不可察地歎口氣,坐下來替他處理傷口。
林魏然這人,要是誠心想哄人,沒人會不喜歡他,更沒人會拒絕他。
當年他與林魏然不過幾面之緣,林魏然就哄得那時剛剛辭官出宮、隻想找個清靜地方的他又繼續留在了長安城,甚至還開了醫館定居下來。
可偏偏就在父子關系一事上,林魏然十幾年來沒有半分長進。
回回都是頂着一身傷來找他處理。
“我說這都多少年了,你能不能成熟點,别每次都跟甯安侯死犟到底。認個錯服個軟很難嗎?”
林魏然背對着他,看不清神色,聲音倒是輕描淡寫,毫不在意——“沒必要。”
錢景輕輕歎口氣,“真是不懂你們父子間的關系。”
林魏然慢慢擡手将窗子推開些,看着窗外晦暗的天色和淅淅瀝瀝的小雨,又忽然想起父親那張暴怒的面孔,那張他早已習慣的面孔。
他也不懂。
曾經或許還想懂,但現在已經不想了。
隻是他還沒看多久的雨,窗子“啪”得一聲被人關上。
錢景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他眼前,“覺得這鞭傷不夠,還想再染風寒是吧?”
林魏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讪讪笑了下。
錢景手藝精湛,清創上藥包紮一條龍,不到半個時辰就全部結束了。
林魏然早煩了,一聽到可以了就迫不及待地起身。
“這麼晚了還有事?”錢景邊收拾淩亂的桌面邊問道。
“沒事了,”林魏然動了動手腕腳腕,輕快道,“我把你這兒收拾一下。不然你明天也不能開館。”
“坐下。”錢景不滿地起身,一把按下了林魏然,“與其給你包紮第二遍,我甯願自己收拾這地闆。”
……
短暫的活動時間就此結束,林魏然不得不坐在榻上,又不死心地道,“你都一大把年紀了,讓你一個人收拾多不好意思啊。還是我來吧。”
錢景一甩抹布,豎起食指指了指他,又是指了指榻,讓林魏然老老實實坐着不要亂動。
自己邊收拾邊嘟嘟嚷嚷着,“臭小子,不好意思讓我自己收拾,倒是好意思大半夜跑來找我處理傷口。”
醫館内隻有他們二人,外邊的雨聲也停了,林魏然清楚地聽見了他的嘟囔聲,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糾結了好一會才小心開口道,“其實我來找你,是還有别的事想問問。”
錢景手中動作又片刻的停滞,狀似無意地轉過身,邊擦拭着沾血的桌面,邊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來肯定沒安好心。還有什麼事?”
林魏然極快地算了下——照錢景當年所說的時間,他離開太醫院的時候,雲婉應是雲貴妃。
然後問道,“你曾在太醫院任職數年,可曾見過雲貴妃娘娘?”
錢景微微皺眉,停下手中動作,側頭看他,神色不明地問道,“先帝駕崩已經四年,你突然問先帝嫔妃做什麼?”
林魏然一時沉默。
片刻後,錢景無奈地歎口氣,“我當年是負責長興宮的,也能與貴妃娘娘說上幾句話。你想問什麼?”
“安王,”林魏然這回倒是應得極快,“七年前太子第一次被廢,安王就被封王然後去了冀州,這其中……”
錢景倏然沉默。
死寂漸漸蔓延在他們之間。
林魏然歎口氣,率先開口,“若是不好說便不說了。我隻是随口一問。”
他說着,剛想說些别的話岔開話題。
錢景的聲音又緩慢地響起,“你若是想問先帝當年是否有立安王為太子的心思,那我可以告訴你,先帝絕不曾有改立太子的念頭,他屬意的太子人選,始終隻有那位。”
林魏然皺眉,“可先帝廢了他兩次。”
“為君為父,是難以共存的。”
錢景忽然垂了眼,聲音幽幽道,“那位的生母是先帝發妻,是先帝尚未登基就陪在身邊的人。除了那位,先帝絕不會立旁人為太子。”
“至于為何兩次廢了那位,大約是因為先帝日漸年邁,那位又年輕力盛,他們是父子,更是君臣。一山不容二虎。一張龍椅上也隻能坐一個人。君王是會不擇手段地握住自己手中的權力。”
林魏然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錢景放下手中沾着血水的布,又擡眼看了看林魏然,嘴唇動了又動,還是忍不住補充了最後一句,“其實這些都是貴妃娘娘與我說的。她從來不曾觊觎皇位。”
林魏然緩緩擡眼看他,輕聲問道,“你今日說了這麼多,是在替安王與雲貴妃娘娘說話?”
錢景垂眸無言,半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不是。我隻是個大夫,隻管行醫救人。這些話你就當我沒說過。”
說着,他又繼續開始手中動作。
林魏然坐在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敲着窗沿,漸漸皺起了眉。
今日被楊靈允一通算計,他倒是忘了問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雲婉為何自戕?
安王遠在冀州,雲氏樹大根深。
不管從什麼角度來說,她都沒有自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