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容隐返回東宮後,書房内的長案已堆滿徽州來的卷宗。
他輕摁因徹夜未睡而微感滞痛的眉心,擡步回到素日裡公辦的長案後。
“段宏。”他在提筆前道:“讓她們換一壺濃茶。”
槅扇外段宏應聲,将他的命令傳達下去。
容隐亦斂回心緒,專心處理面前的卷宗。
徽州的災情錯綜複雜,整理良久也未能抽出多少頭緒。
正當容隐斂眉時,書房的槅扇被人輕輕叩響。
應當是宮娥前來送茶。
容隐遂道:“進來。”
槅扇開啟的聲音輕微,身着胭脂羅裙的少女手端清茶,繞過殿内的山水屏風,帶着雪白的狸奴走到他的長案前。
容隐擡起眼簾。
“般般?”
他的視線落在她手裡端着的木制托盤上:“段宏怎麼将差事交給了你?”
江螢将手裡的茶壺放到他的右手邊,輕聲解釋:“不關段宏侍衛的事。是臣妾來書房的途中,恰好遇見前來奉茶的宮娥,便讓她們将茶具交給臣妾。”
她擡手斟茶,手腕卻被容隐輕輕摁住。
容隐道:“這壺茶煮得很濃。孤讓侍女備新茶給你。”
江螢微低着臉,輕輕搖頭。
房内微淡的春光裡,她的語聲輕如拂羽:“臣妾此來,是向殿下道謝。”
她道:“此前江家的事,以及六皇子府中的事,多謝殿下出面解圍。”
容隐正斟茶,聞言擡眼看向她。
江螢站在他的長案對側,鴉青的羽睫垂得很低,藏在羽睫後的明眸同時低垂着,像是因不敢看他,而始終看着面前明淨的宮磚上。
袅袅的茶煙裡,她鬓間的流蘇步搖輕微一顫,似春日裡的蝴蝶欲振翅飛走。
她看着不像是過來道謝。
倒像是來請罪。
濃茶清苦的香氣中,容隐擱落手中的茶盞。
“般般。”他看着她,平靜詢問:“你遇到了什麼難事嗎?”
江螢微愣。
稍頃她回過神來。
想到應當是自己的态度太過膽怯,太過小心翼翼的緣故。
畢竟,她确實有些怕他。
怕他喜怒無常,一言不合便掐着她的脖頸,像是要置她于死地。
因此成婚前每次前來東宮,似乎都是有難事前來求他。
江螢微微面熱,挪步走近了些。
“不是。”她俯身将蹭到容隐袍邊的雪玉抱起:“臣妾是想問殿下……”
她說到此,語聲微頓,終于還是鼓起勇氣道:“雪玉身上的字,是殿下寫的嗎?”
她的語聲落下,書房内又是短暫的沉默。
容隐眼簾微垂,思緒亦有刹那的遊離。
離魂症,抑或是狂疾發作時的他,也算作是自己嗎?
在罹患此疾的年歲中,他曾無數次地叩問自己。
最初的時候,他否認過,逃避過,還嘗試過各種藥物與驅邪的手法。
最終卻也不得不面對。
承認在衆人面前溫雅從容的他,心裡确實藏着一隻困獸。
他最終啟唇,落下一字。
“是。”
他的回答讓江螢愈發不安。
她似想要挪步後退,但最終還是強令自己在原地端莊地站好。
她抱着雪玉,擡起那雙清澈的眼睛:“那是個血寫成的滾字。”
江螢在不自覺間改了自稱:“殿下是讨厭臣女嗎?”
“不曾。”容隐端詳着她:“你想到何處去了?”
江螢眼眶微紅,再啟唇的時候微帶鼻音:“其實臣女與殿下開始于春日宴上的一場荒唐。臣女是被旁人算計,但殿下也并非本意。”
“若殿下是因一時意氣請旨賜婚,如今厭惡臣女,想要與臣女和離,抑或休棄臣女……”
她微停,但還是艱難地将話說完:“殿下幫臣女,也幫江家良多。臣女并無怨言。”
容隐自她的話中找到症結的關鍵。
他回顧起此前的事。
他在新婚之夜便失約。
昨夜也未曾去她的寝殿。
而今日清晨,她方自榻上起身,連寝衣都未換,便在雪玉身上看見血書的‘滾’字。
在她的視野中,他好像的确是很厭惡她。
他低聲詢問:“是孤冷落了你嗎?”
他的話音落,江螢的語聲也停住。
她擡起那雙微濕的眼睛,懵然望着他。
似不知該如何作答。
容隐得到答案,亦有片刻的沉默。
夜晚的他宛如困獸,自不能放他去江螢的寝殿。
但夫妻之實,終究是夫妻間應有的事。
許久,他終是垂落眼簾。
薄唇微啟時,素來清冷的嗓音裡帶着微微的沙。
“般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