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苒的記憶裡,娘親未離開他們以前,和爹爹始終夫妻恩愛。
會拌嘴會吵架卻不會真的生氣。
後來娘親病重彌留之際,爹爹日日守在床榻前照顧,再之後這麼多年,爹爹也從未動過再娶的心思。小時候不懂這些,長大以後有時看着自己爹爹這般,林苒暗地裡會忍不住猜測,是不是在她的爹娘身上有一段十分美好的故事?
美好到即便短短數年的回憶也可抵歲月漫長。
無論什麼時候記起,便會記得那時的快樂,而這樣的快樂再無人能給予。
念頭一旦滋生,林苒對她爹娘從前的事情免不了好奇。
可清楚爹爹因為娘親離世傷心悲痛,做女兒的又自然不會去多問,以免戳中自己爹爹心中痛處。
如今她将要出嫁,無端格外想細細了解。
她想知道爹爹對娘親那樣在旁人眼裡可謂至死不渝的感情從何而起。
“我和你娘親的故事……”見女兒眼巴巴看着自己,林景喝罷一口熱茶,擱下手中茶盞,沉默許久才慢慢道,“細究起來,那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名喚謝玉珊。
初遇珊娘是在上元佳節,那日他出門逛一年之中最熱鬧的燈會。
彼時長街車水馬龍,遊人縷縷行行,少不了碰撞摩擦,而他和姗娘便這樣因人潮擁擠撞在一處。
姗娘生得嬌小,一下撞在他胸前,撞得疼了,直令她眼淚汪汪、委委屈屈擡起頭看他。可是姗娘的一雙眼睛生得那樣好看,如同一汪泉水澄澈,盈盈朝他望過來的刹那,叫他忘記說一句抱歉。
不過姗娘也沒有計較這些。
因為她很快發現自己原本手裡提着的那盞花燈不見了。
在沒有留意的時候,脫手的花燈落在地上,轉眼被來往行人踩個透。
重新找回來也變成一堆破爛,再無半分精緻。
花燈被毀壞,姗娘很失落。
但沒有因此遷怒怪罪于他,隻是垂頭喪氣,一言不發先走一步。
後來他才知道,那盞花燈是姗娘猜燈謎赢來的戰利品。
本想帶回家中向家人炫耀一番卻落了空。
上元節一場偶遇隻是匆匆而過。
這之後第二次見到姗娘則已經是在數月以後霍家霍老太爺的壽宴上。
宴席上氣氛熱鬧,他跟着吃得幾盞酒,怕吃得醉了,便借口更衣離席去透透氣。因對霍家不甚熟悉,誤打誤撞發現一處漂亮花園,說不清當時怎麼想的,鬼使神差步入花園去瞧一瞧。
霍家的這個花園栽種着幾棵櫻桃樹。
彼時恰逢櫻桃成熟的季節,樹梢上滿綴着紅寶石一樣的櫻桃,煞是好看。
不過沒等他多欣賞片刻這些漂亮的櫻桃樹,先發覺不遠處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上藏了人。對方躲在樹上,逃無可逃,而他自幼習武,學得一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吃了酒更是膽大,自然毫不畏懼朝着那棵香樟樹走過去。
于是當走到香樟樹下,擡頭望見繁茂翠綠枝葉間探出顆小腦袋。
那雙看向他的眸子一如上元節時般澄澈明亮。
他愣住了,坐在樹上手裡抓着幾顆櫻桃正吃得臉頰鼓鼓的姗娘也愣住了。不知過得多久,又或是隻過得幾息時間,姗娘撲哧一笑說:“是你呀。”
他始知霍家正是姗娘的外祖家,而姗娘乃是鎮國公府的小娘子。
姗娘那會兒說藏在樹上為躲避應酬,成婚以後他才知道,其實是在躲那個心儀她的大表哥。
認出彼此在上元節有過一面之緣,姗娘問:“你要上來一起吃櫻桃嗎?”
可是他們才第二次見面,他覺得不甚妥當,搖頭拒絕。
姗娘便笑:“那你去幫我摘點兒櫻桃可好?”
她沖他晃一晃手裡剩下的幾顆紅櫻桃,“快沒了,我還沒嘗夠呢。”
那天,他跑前跑後幫姗娘摘櫻桃。
看她坐在香樟樹上鼓着腮幫子吃櫻桃直吃得眉眼彎彎。
他本該離開。
偏生坐在樹上不想動,就那樣一直看着姗娘。
可今日乃是霍老太爺的壽宴,他們不能離開得太久,終究要從香樟樹上下去。隻是當他先行從樹上下來,卻聽見姗娘支支吾吾:“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他覺得莫名,又擔心這棵樹太高,擔心她下來時會不小心腳滑受傷。
便自然無意先走一步。
“那你轉過身去,不許偷看哦。”姗娘見他不走,轉而對他說。
他後知後覺終于醒過神……原來,是上樹容易下樹難。
于是,他如姗娘所言轉過身不偷看。
眼睛看不見,耳朵也聽得到,身後窸窸窣窣的響動不停傳來,是小娘子在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從樹上往下挪。
良久終于安全回到地面,他清楚聽見姗娘長舒一口氣。
轉過身去看她,一時沒有能控制好表情,隻見她睜大眼睛:“不許笑!”
姗娘嘴上這樣說着,卻不知自己一張臉早已漲紅,強撐起來那點小小氣勢全無威懾,徒增可愛。即使過去二十餘年,他依舊可以輕易回想起那一天的日光和煦、清風溫柔,而那個無比可愛無比美好的小娘子也從此占據他的心尖。
正是那天,他從姗娘口中得知上元節那盞花燈的事情。
姗娘說過不必放在心上,然而他上了心。
他始終記得發現花燈被毀壞時姗娘失落的模樣,縱然是個意外,因意外而生的沮喪卻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