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懷予在路邊攔上一輛出租車,對着手機謙遜地說:
“剛交完卷子,全校第一個沖出校門的,門口保安都以為我家裡着火了。”
“什麼?!”手機裡的大嗓門聒噪地叫,“現在才考完?那你從雞鳴區過來市中心要多久?黃花菜都涼了!”
黃懷予不慌不忙地換了個手,右手把車門關上,語氣謙卑。
“有勞垂詢,打車來的,二十分鐘必到,煩請報銷。”
說完她就挂了電話,對司機說:“人民路酒吧街,1969酒吧。”
……
黃懷予下了車。
這裡是人民路,楚門市中心非常熱鬧的一條路,拐角就是酒吧一條街。
以前小時候每次去市内上補習班,她都會經過這裡,外面燈光閃耀,裡面音樂震天響,她夠着脖子看都沒能看到裡面是什麼場景。
……
今年年初,一直在帝都一家很有名的大型娛樂公司裡當聲樂老師的小姨李鳴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突然辭了工作,回到了楚門,拿所有積蓄在這裡開了一家酒吧,叫1969。
李鳴月楚門一中畢業,是楚門一中前後五年内唯一一個考上帝都音樂學院的藝術生。
她高考那年,黃懷予還去過她的升學宴。
即使這麼多年過去卻仍然記憶猶新,因為她家直接包了楚門最豪華的飯店,三層樓全面擺上紅色喜報,連年紀最大的服務員都在打聽是什麼喜事這麼大排場,恨不得昭告天下。
黃懷予記得特别清楚,那天李鳴月的媽媽滿面紅光,高興得差點把一桌子的紅酒給砸了。
……
她帶着一家人的期望去了帝都。四年大學,專業第一的成績畢業,留在了帝都,成功進入了一家大型娛樂公司當聲樂老師,平時還可以在外面接點活,一個月賺的錢足夠十分體面地生活。
那幾年,七大姑八大姨,誰提到李鳴月,都是在誇這孩子真是有能力,真是厲害,真是不讓父母操心。
她媽媽在年夜飯席間一臉驕傲,舉杯說大家恭喜發财。
——可是沒想到,呆在帝都的第九年,李鳴月居然帶着兩大箱行李,回到了這個N線小城市楚門。
她說,她辭了帝都的工作。
她頂着一頭豔麗的大紅色長發,27歲了還沒有男朋友。
她用自己的積蓄,在人民路酒吧街,開了一家酒吧。
……這種種事情加起來,簡直足夠讓李鳴月瞬間變成親戚眼裡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的□□壞女人。
——但是,在她們這些小輩眼裡,李鳴月卻是全世界最酷的人。
黃懷予記得更清楚的,是她回來這年的年夜飯。
她戴着有半張臉那麼大的銀色耳環,塗着大紅色口紅,把紅色頭發紮了上去,還戴了一個掩耳盜鈴的鴨舌帽。
她依舊笑眯眯地給所有人敬酒,然後把大人桌上的炸雞翅全部拿到小孩桌上,讓黃懷予趕緊吃。
……
以前席間一向是衆人眼裡為人稱羨的享福母親,卻突然開始面對大家陰陽怪氣的詢問。
她媽媽卻依然神色自若,笑容沒變,幫女兒倒飲料。
“李鳴月,她開心就好。”
……
才開了一年不到,但是李鳴月的酒吧生意越來越好。
她開的是音樂酒吧,設備齊全,一流專業,會請專業歌手和樂隊過來唱歌和錄音,每天都有音樂表演,需要提前預約。
1969規矩很多,不能臨時入場,不能抽煙,不能發生任何違法的事情。
但是每天來的客人依然絡繹不絕,名氣在圈内越來越大,很多音樂圈内的人士甚至都會從其他大城市專門過來。
楚門這屁大點的小城市,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全市都能知道。
親戚不懂音樂,但是看到每天1969門庭若市的樣子,也能知道李鳴月這生意能賺不少錢。
質疑嘲笑的聲音漸漸少了,卻依然有人背地裡說李鳴月不三不四,一個女生居然去開酒吧,那酒吧裡的客人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頭發跟她一樣花花綠綠。
再說了,就算她能賺錢又怎麼樣?
這麼大的年紀,還沒有男朋友,還不結婚,這不是有問題是什麼?
……就連黃懷予外婆——平常經常為李鳴月說話的人,這些話聽得多了,也不禁回家警告黃懷予,平時和李鳴月關系好是好,但是絕對不準去李鳴月的酒吧。
當然,她外婆說的話,她從來沒聽過。
……
她本來想暑假的時候就溜出家門去1969見識見識,沒想到七月份要去上補習班,八月份學校又要直接補一整個月的課,所以一直都沒來成。
這次……
9月份了,月考剛剛結束的晚上,沒有作業,沒有考試,沒有家長和老師。
——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還等什麼???
——黃懷予滿面笑容,腳步輕快,心髒激動得快要跳出來。
活了十七年,她終于能去看一眼,酒吧裡面是什麼樣子了。
……
黃懷予心情激動,遠遠擡頭就看見前方街角的一家店,招牌豎着一個木制牌子,是極其醒目的大紅色,中間用黑色字寫着“1969”。
門口站着一個紅色長發的女子,牛仔短裙,白色破洞長絲襪,八厘米厚底鞋,右手手臂上紋着五顔六色的蝴蝶。
她抱胸站着,仿佛正在等人。
看見黃懷予走近,她的眼神遠遠地看過來,手臂上的蝴蝶仿佛要飛起來。
她嘴角帶着笑。
“今天請你喝杯酒,算是給你報銷車費了。”
……
門一打開。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DJ放着巨大聲的鼓點,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衣着清涼,舉着酒杯,貼着扭在一起,五顔六色的光閃得能照瞎人的眼睛。
——這一切,統統都沒有發生。
黃懷予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一個人都沒有的明亮大廳。
沒有霓虹,沒有DJ,整間酒吧安靜得可怕,明亮的黃色大燈正大光明地在中間照着,整個大廳亮堂得如同301班教室。
所有凳子都是全部四腳朝天擺在了桌子上,旁邊還有兩個操着楚門口音的保潔阿姨,在一邊拖地一邊聊天,不說還以為這裡是黃懷予家樓下的沙縣小吃。
……
“想什麼呢!”
後腦勺被打了一下,黃懷予捂住頭叫了一聲。
她回頭,看見李鳴月笑着翻個白眼。
“前幾天設備損壞,關門維修。今天彩排,不開放!周日晚上才正式演出。”
她帶着黃懷予走到舞台下方正中間的最佳觀賞位置,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寬闊的沙發卡座上。
“就算是正式演出和開放,1969也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場景。我們連抽煙都禁,這可是絕大部分的飯店都沒有的嚴格性了。”
她話裡帶着驕傲,轉身打了個響指,後面的小房間裡就走出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
他一身肌肉,看着十分壯碩,胸肌都快要從緊身背心裡擠出來了。但是身上卻系着一條非常違和的粉色小熊圍裙,手上拿着一個托盤,盤上放着一杯橙黃色的飲料。
他走上前,把飲料端到黃懷予面前,露出一個和他外形極其不相稱的腼腆笑容。
“小周。我的安保兼實習調酒師。”
黃懷予笑着點頭,“小周哥哥好!”
小周一下子紅了臉,不敢看面前少女明亮的笑容,結結巴巴地說:“不,不用客氣。”
“……”李鳴月甚是無語地拍他一下,“看你這丢人現眼的樣!進去端菜去!”
“是,老闆!”
小周立正,敬了個禮,不敢再看黃懷予,抱着托盤飛一般地跑回了廚房。
“……”
黃懷予笑得很開心,指着面前的飲料:“這是雞尾酒嗎?”
李鳴月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慵懶地站着,眼神裡帶着鼓勵。
“Caribbean Sun。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