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恒活到現在,很少對什麼東西産生興趣。
同齡小孩子喜歡遊戲,喜歡奧特曼,喜歡看電視,喜歡看小說。
他偶爾也做,偶爾也看,隻是……稱不上喜歡,不做也行。
後來長大了,在學校裡也隻是按部就班地跟着學習。
偶爾父母問:“你最喜歡哪一門課呀?”
楚恒小小的臉也沒什麼情緒起伏,隻是沉默了兩秒才說:“都差不多。”
再長大一點,他突然被學校裡的音樂老師說唱歌很好聽,于是又被叫去參加了學校合唱團。
每天放學後去訓練,他混在人群裡,盯着音樂老師的小小指揮棒晃來晃去,心裡想,在這裡打發一下時間也不錯。
又長大一點,他機緣巧合在網上被一個之前一起打過遊戲的男生加了好友。對方語氣熱烈,刷刷刷就開始每天給他分享生活日常,還動不動就飛到帝都過來找他玩。
他長得很高。楚恒在同齡人裡已經高出了一頭,但是他比楚恒還要高一點。
他和楚恒不同。他說他喜歡看星星,喜歡天文,喜歡打遊戲,喜歡打籃球。
他問楚恒,你喜歡什麼?
楚恒沉默。然後搖頭。
他撓撓頭,那你沒有喜歡的,總有讨厭的吧!比如我,我讨厭英語!你呢?
楚恒想了半天,覺得“讨厭什麼”這個問題比“喜歡什麼”還要難以回答。
再後來,他莫名其妙被街上的一個人塞了一張名片。
——“你長得條件很好。如果你有意願的話,加入我們吧。”
說來也奇怪,楚恒這種連愛好和興趣都沒有的人,居然選擇讀書讀到一半,跑去娛樂公司,當起了練習生。
“你圖什麼?”
“你喜歡唱歌跳舞嗎?”
父母問。
——又是“喜歡”這個詞。
是不是喜歡,楚恒真的不知道。
他隻是想,如果和這個世界上其他所有事比起來,那麼也許幼時用來打發時間的唱歌這件事,還能勉強稱得上一種“偏向”。
——是的,也隻是“偏向”,不是“喜歡”。
楚恒見過谷奕那種對星星、籃球和電腦遊戲的“喜歡”,他覺得自己這種一定不是真正的“喜歡”。
……
再後來,就是暗無天日的練習生生活,以及就算出道了也更加暗無天日的糊咖生活。
他被排擠,被孤立。他知道,這叫“霸淩”。他還知道,“霸淩”的主導者,是一個他永遠也惹不起掰不過的人。
于是,就這樣,一天一天。
天越來越黑了。
他在這樣長久的黑暗裡,突然想明白了幾年前那個困擾了他很久的問題。
“你沒有喜歡的,總有讨厭的吧?”
——嗯。
他讨厭的是,這樣永遠學不會喜歡的自己。
楚恒其實是一個很直接的人。
直接到了極點,就顯得很淡然。沒有野心,沒有欲望,沒有希冀,沒有色彩,沒有情感。
他直接地知道自己像個木偶,也直接地這樣讨厭着像個木偶的自己。
……
所以,當這樣的一張慘淡淡的白紙被潑上熱辣厚重的油彩的時候,這張白紙的命運就已經昭然若揭了——
他這平淡的、昏沉的、無趣的、煎熬的十八年,好像終于要結束了。
結束在一個十七歲女孩的手裡。
并且,永永遠遠,生生世世,被烙上油彩的烙印。
她是黃顔色的。她是熱烈仗義的。她是愛恨強烈的。她是活力生機的。
她喜歡吃油炸食品,喜歡吃高熱量的東西,喜歡跑步,喜歡動腦子,喜歡笑,喜歡講各種各樣的笑話,喜歡在人群中成為永遠的談話焦點。
她喜歡大紅大綠的顔色,喜歡誇張的配飾,喜歡幻想,喜歡身體接觸,喜歡幫助别人,喜歡當學霸,喜歡當第一名,喜歡當不好惹的大姐頭。
她喜歡曲折,喜歡波動,喜歡沖突。
她喜歡逞強,喜歡嘴硬,喜歡長得好看的皮囊,喜歡掩蓋住自己脆弱的心。
……無數種喜歡。
……無數種“喜歡”。
他這麼多年都沒有找到的東西,卻被她輕而易舉從出生就擁有,并且理所當然地使用着、享受着、共同寄生綁定着。
她可以為這種喜歡,付出到無所顧忌——或者說,她本來就沒有任何顧忌。那一瞬間對喜歡的滿足,就已經足夠解決所有副作用和後果。
她為了自己活着,為了情感活着,為了欲望活着。
她是野草,她是樹苗,她是太陽,她是光。
天黑了。
天又亮了嗎?
黑暗消失了嗎?
霧氣消散了嗎?
噩夢魔逃走了嗎?
嗯。
——因為,太陽是萬物之源。
太陽來了。
其他所有東西,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了。
……
楚恒輕輕對自己說:
“再見。”
他看見那個自己讨厭的人,那個永遠學不會喜歡的人,像一個鬼影,從他身體裡鑽出來,七竅生煙,絲絲縷縷,飄飄蕩蕩。
那鬼影從他身體裡鑽出來之後,終于慢慢慢慢又重新凝結成一個人形。
倏地一下,窗簾打開,那人瞬間暴露在太陽的光暈下,就像電影裡的吸血鬼一樣,燃起了青色的火焰。
燒吧。燒吧。一切都被燒得幹幹淨淨。
随後,萬籁俱寂,五感封閉,世界好像又隻剩他自己。
——哦,不對,還有一個太陽。
“再見。”
他說。
那個學不會喜歡的人,已經被太陽活活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