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導員給她請了一個月的假。戚天不同意,說一個月太長,會落下很多課程和學習内容,最終在輔導員的再三堅持下才減少到了半個月。
臨走之前,戚天整個人安靜了許多,眼下烏黑明顯,眼神有些呆滞。直到要離開宿舍,她突然轉過身,有些急切地對黃懷予說:
“你能不能幫我和各位老師說一下,就說,就說我隻是暫時生病了,希望各位老師不要因為我請假就扣我的課程平時分,好嗎?”
“考試我一定會參加的,論文我也一定會按時交!求求老師們不要扣我的分,如果我的績點降低,那一切都完了!我保證,半個月後我就回來!”
她眼裡都是哀求,她低聲對黃懷予說:“麻煩你了。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的。”
黃懷予确實懂她的意思。
她去找了每一位課程老師,甚至還去找了戚天自己的選修課的老師,幫自己的室友一門一門說明清楚情況。黃懷予盡力說明戚天的心理狀态,說明了戚天極力想要避免落下課程的急切,說明了戚天不想績點被拉低的願望。
其實何止黃懷予懂呢?每位老師都懂。
教室外冷風凜冽呼嘯,殘月如霜,從窗戶外伸進來一枝枯萎凋敝的樹枝。黃懷予抱着書走在教學樓的走廊上,她盯着窗外漆黑暗淡的夜色,她突然也好想直接從這裡跳下去,什麼都不管不顧地直接跳下去,這樣會不會就可以擁有自由?
*
又是一年寒假過去。2021年,大三下學期到了。
累積到現在的績點排名中,金钰第1名,黃懷予第2名,戚天第3名,韋真第7名,曹康裕第12名。保研名額會在整個學院中進行分配,而按照上一屆的經驗,每個班隻會有2到3個保研名額。
曹康裕雖然成績排名一般,但是他跟輔導員的關系極好,平時也混迹于學院的各項事務裡,手上拿了不少一線資源,因此完全不覺得自己沒機會,反而覺得自己可以靠着各種綜測加分超過競争對手。
他借着幫輔導員整理資料的名義,偷偷查看了所有人的每一科成績,最後竟然發現,韋真在大一下學期的一節體育課成績竟然沒及格!未及格屬于挂科,挂科的學生根本沒有資格拿到保研名額,所以之後一切的競争、學習、綜測都是毫無意義的。
而韋真卻依然在表面上裝得雲淡風輕,說自己已經收到了好幾所高校的夏令營入營通知,說自己手上又有某某項目可以幫助自己獲得綜測加分,每次發朋友圈下面都有一群學弟學妹捧着說“真哥牛逼”“到時候保研成功了真哥可要來給我們下一屆傳授經驗啊”。
曹康裕發現了韋真的大秘密,恨不得立刻就對所有人揭穿他的真面目,打掉他的假精英人設。他開始有意無意到處散播韋真體育挂科的消息,慢慢所有人都知道韋真因為體育課挂科而無法保研了。
韋真本就不喜歡别人讨論他身體瘦弱又矮又小,之前體育課挂科那件事他瞞得滴水不漏,卻沒想到還是被人發現!他确認一定是有人故意的,可是又無法确認是誰,于是驚怒之下開始懷恨在心讨厭所有人。
反正自己也沒有機會拿到名額了,能拉下水一個就拉一個!韋真首先就把目标對準了和自己有過過節的黃懷予。
他把黃懷予發過的所有動态全部都翻了一遍,最終找到了一條幾年前大一的時候發的在寝室裡煮火鍋的動态,直接舉報到了輔導員那裡,說黃懷予私自使用違規電器,違反學校規定,應該取消保研名額。
那條動态裡一起吃火鍋的足足有七八個女生,鍋也并不是黃懷予的,而且事情發生在大一,現在那個鍋也早就被鍋的主人也扔掉了。可是韋真抓住這件事不放,把那條動态内容打印下來作為直接證據,态度極其強硬,一定要輔導員秉公處理。
七八個女生裡隻有黃懷予有機會拿到保研名額,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舉報就是專門針對黃懷予而來的。輔導員左右為難,糾結良久,無奈韋真硬是拿着學校的規定和硬性證據不依不饒了一個星期,最終輔導員隻能敗下陣來,給黃懷予記了過。
黃懷予失去了保研資格。
……
從輔導員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黃懷予以為自己會情緒激動,可是并沒有。
——她竟然有一種終于解脫了的感覺。
戚天已經重新回到學校了。她對于這件事情極其憤怒,給黃懷予出主意,讓黃懷予直接給輔導員打電話裝抑郁,哭訴說如果不能保研就上天台自殺,看誰鬥得過誰。
黃懷予失笑,說你是從你自己的經曆裡得到的靈感嗎?戚天卻一臉認真地點點頭,像是卓别林《摩登時代》裡默片的黑色幽默。
之前生了那場病之後,戚天似乎成長了,她好像意識到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如果能夠堅持着不被毀滅,并且還想要掙紮着活下去的話,就隻能利用規則達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黃懷予竟然累到覺得這一切都很沒有意義。
她渾渾噩噩走在街上,呼吸着早春江城還帶着一點寒意的風。
春天到了,江城的春天和秋天都舒适而珍貴,空氣裡飄着花香,迎面走來許多穿着漢服的漂亮女生,說說笑笑,挽着手,一起去櫻花樹下拍照。
她們像蝴蝶一樣,翩翩然從黃懷予身邊走過。
黃懷予驟然停住腳步,情不自禁回頭望——望向她們的背影,歡聲笑語,裙子蕩起漂亮的漣漪,遠處的粉色花瓣彙成一片花的海洋,兩個女孩走入春天的花海裡,那一幕像是夢境一般美麗。
……黃懷予木然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隻覺得那一刻好像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世界天旋地轉,她腦子裡閃過無數青春的泛黃的畫面。
“那就說好了。我們三個人,高中畢業旅行。要,一起陪我去長城看星星。”
“高三在天台上躺着看兩個小時的星星,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浪漫了。但是,也許在她這短暫的無聊的像沙丁魚一樣的一生中,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兩個小時了。”
“我要——超過齊龍飛!”“那我……江大法學院。”“考上一本!最好在江城。”
“楚門六月份的太陽熱烈烈地照耀,林潇潇、楊捷、蘇琬和黃懷予拍了一堆照片,倘若時空也可以這樣定格在2018年的夏天,倘若世界也可以一直等待她們飛翔。”
“她看着來自于五湖四海的同齡人聚集在一起載歌載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無人害羞無人害怕,音樂聲像是要一直響到天邊,像是一直要響到世界盡頭。她心想,這就是她想象中的大學吧?”
“周圍綠色的草叢在晚風中微微搖晃,吉他聲是最好的背景音樂,人群的喧鬧是最令人安心的氛圍,兩個女孩身上都帶着不可一世的幼獸感,這個世界好像光明磊落,好像已經準備好給她們這一代的青年人開疆拓土的舞台。”
……
18歲的黃懷予好像已經死在江城短暫的春天裡了。她被埋葬在櫻花樹下。春風是她的陪葬,藍天是她的墓志銘,她的遺願是她想自由飛翔,改變世界。
現在是2021年。
黃懷予站在喧鬧的街道上,周圍人群來來往往。她遙遙看着前方那片粉色的花海,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蓋。沉痛壓抑的哭聲一點點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