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歡希望是更慢,那樣等他出去,至少還能再見到姐姐。
曲歡心裡悶悶的,不喜歡這種“賭”的感覺。
他每天都在想主意找到靈,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才與靈有細微的共鳴。
這裡的一切都處于原始階段,沒什麼修煉資源,修煉慢得可怖。
再十年,三萬多天,他才有了第一層的感悟,可以達到修仙界所謂的“練氣一層”。
曲歡早已經把戒指手鍊什麼的收起來,因為會磨損。他很久不開口說話,習慣安安靜靜地待着。隻是十三年而已,在修仙界,十三年閉閉關,簡簡單單就過去了。
可這裡的時間太難捱了。
有一種生機還未誕生、他提前到來的孤單。
一百年,練氣二層。曲歡看着自己聊勝于無的稀薄靈力,不知道自己在堅守個什麼勁。
一千年,練氣三層。曲歡想自己還沒瘋真是奇迹。好像,好久好久以前,他獨自待個幾十年,都會受不了要去凡界搗搗亂。可是這裡沒有搗亂的地方。
一萬年的時候,把世界從這頭到那頭走過許多次的曲歡,天賦異禀,創造出他第一個生靈——一一棵會說話的小草。
曲歡甚至疏于修煉,每天在琢磨給小草多灌些靈力,讓它能夠化形,成為一個同自己一樣的“人”,可以同自己說話。
十萬年的時候,他終于成功搞出來一個活着的“小草人”,從此立志于創造更多更活潑的小小人。
百萬年的時候,他有了一堆奇奇怪怪的造物,大家都圍着他鬧鬧嚷嚷的,曲歡覺得這比最開始的自己好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等等——
最開始的自己?什麼樣的來着?
曲歡隻覺得異常孤獨,一點都不願意回憶。
現在這樣就很好。
好像有人等着他回去——這麼久了,早就不等了吧。曲歡又把這件事從心裡抛出去。
曲歡是醜陋的怪物,而他的造物小人們都很漂亮。小人們看着曲歡,并不怕曲歡,會親熱地喚他“父親”,來牽他的手,要帶他去自己建造起來的房屋看看。
曲歡驚訝地發現這裡已經有了村莊,部落,甚至國家。
小人說最近幹旱,沒有下雨,向他要一些雨水——曲歡當然會滿足自己造物的請求。
曲歡發現他們缺了什麼東西總喜歡來找自己要,他不滿,于是便将獲得這些東西的方法教給他們。
小人們慢慢也開始修煉,有仙凡之别。而曲歡成了他們口中的“神明”、“造物主”。
他第一次聽見時對這個詞語是不滿的,他怎麼會是這種惡心的東西?
可再一想,好像他确實創造了他們,他們沒有喊錯。
……為什麼會惡心這些詞呢?
千萬年……
億年……
小人們更疊幾代,世界繁榮熱鬧。那熱鬧好像又離他遠了。
曲歡的意識擴展至整個世界,天空,每一片湖泊,每一座山岚,每一塊土地,一花,一草,一木,都融有他。
那副殘破身軀早就不能用了,曲歡給自己換了更好的軀殼,隻是在畫臉時,他沒畫——好像他本來就不喜歡自己的臉。
手也不是很方便,可以不用要了。
腳走得也太慢了,也可以不要。
他把軀殼換來換去,最後失去了軀殼——因為沒有必要。
他對小人們失去興趣,也不想去他們中生活。因為他們隻會喊他“神明”。
曲歡不是沒有試過隐藏起自己,隻是小人中總有天賦異禀特别聰明的,總是能認出他,然後圍上來,又找他要東西。
生活太無趣,曲歡開始喜歡睡覺。不是睡一夜兩夜,也不是一年兩年,他每次都能睡個萬年起來,而他沒有軀殼,醒來也不是睜眼,而僅僅是又“看到”一堆小人。
他還活着麼?
他當然活着,他的意識存在于世界每一處,即使是犄角旮旯。
可是又不是像小人們一樣活着。
他和世界融為一體,他已經成了小人們生活的天與地。
有一天,曲歡在極深的地下發現一個包裹——那是他早已經掩埋起來的戒指和手鍊。
兩樣東西都壞了,因為他記不清他們原本的模樣,無法複原。
他像瘋了一樣生氣。
天空電閃雷鳴,地面震顫不已,山巒裂開,海洋呼嘯——世界末日一般。
小人們怕極了,紛紛來問是什麼惹怒了他。
他于是向他的造物們要一枚戒指和手鍊。
可是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是什麼模樣的東西,造物們又怎麼會知道?他們拿假的來騙他,甚至找來假的少女獻祭給他,惹得他更加生氣!
他不是要這些……不是要這些……他要什麼呢?
他在孤獨中求索,什麼都記不起來。
他忘記了自我,但他不甘如此。
他和世界一體,但他劈開了世界,想出去看看——他先看到了自己廢了很多精力創造出的小人,湮滅在雜亂無序的山川河流裡。
……
億年歲月湧入曲歡本隻有三百年記憶的腦袋中,山川河流一整個世界擠進他人族的一個小小軀殼,軀殼和意識要被擠得脹裂,曲歡疼得慘叫,滿地打滾。
鬼徊在一旁喊他:“主人!主人!你怎麼了?”
慘叫沒有叫出聲,因為忘記了發聲,打滾沒有左右翻動,因為忘記了使用四肢。
他就隻是睜眼躺在地上,軀體神經有蜷縮起來的動作。整個人都失神了,眼睛重複失焦又恢複焦距。
鬼徊從來沒見過曲歡這樣,明明軀殼沒有其他的外傷,這麼一會兒功夫,也已經要恢複如初了。
但他看起來很不好。
“主人!主人!”
無論鬼徊叫多少聲,他都聽不見。
這裡是鳴州海面上一座未知的孤獨礁島,雷暴狂怒,淅淅瀝瀝的雨落下,海水沒過少年的身體,鬼徊把人又往裡拖了一些。
不遠處,兩男一女站在海面上旁觀。
“為什麼我們不能趁現在殺了他?他看起來也不是很厲害,”銀希眼睫帶着冰雪的色彩,“一個隻會投機取巧的下界生靈。”
“一炷香。”她身旁的男子淩隴說。
“什麼?”銀希側目,溫暖漂亮的眸光映着男子。
“他用了一炷香,打碎霧須鏡出來。”
“什麼?”銀希瞳孔震了一下,“你數了麼?才一炷香麼……”
銀希意識跟着進入霧須鏡,偶爾看一看,一下子也未能反應過來——鏡中億年,鏡外兩刻。
銀希不情願地承認:“……他滅世的決心太強烈,都成造物主了,也舍得滅世回來繼續當個小生靈。”
明明在那裡,他是主宰啊。
銀希也入過霧須鏡曆練,她用的時間尺度沒這麼恐怖,她在裡面待了幾萬年,出來過了半個月。
銀希去過一次就怎麼都不願意去了,虛無缥缈的世界太恐怖,出來後她整個人都是恍惚的。用這種東西鍛煉心境,自虐吧?
一直無話的龍啟表情肅然,補上:“他把霧須鏡弄壞了。”
魔物是殺死身為世界本身的他自己出來的。
銀希不以為然:“管他呢?又不是我們的神器,讓别個兒心疼去吧。”
“我是說,”龍啟頓了頓,“他很厲害。”
銀希一噎,随即惱怒:“你們怎麼都要反駁我?反駁我很有意思麼?”
“實話實話罷了。”龍啟道。
“喂!”銀希更生氣了。
還是淩隴喚了聲她名字,她氣才消下去一些。
一會兒之後,銀希又問:“我們的計劃成功了麼?看起來,沒能成功泯化他的自我意識。”
意識龐大到成為了山川河流後,再難聚起,是為“泯化”。
銀希憤憤,“他怎麼還能聚起來?……不過他現在看起來不太好受。”
當然不好受,從霧須鏡出來,最痛苦的時候莫過于此刻。
那邊。
“主人?”鬼徊顫顫地問。
依然沒有人回答。
鬼徊眼裡冒出紅光,忽然想:曲歡看起來這麼虛弱,趁此刻把他身體搶占吧?
鬼徊想讓意識進入軀殼,卻怎樣也回不去。
“怎麼回事?”他想。
試了多次,全部失敗,于是隻能等待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