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緩緩從他身邊駛過。
雨水在他睫毛上積到極限墜下來,容照景眨了眨眼。
駛過他的車子在上方停了下來。
嗡嗡的一陣倒車聲後,越野在他身旁停下。容照景擡眼,駕駛座上的人正開口說着什麼,像在和誰通話。
車窗降下來,容照景聽到她談話的末尾:“……就馬上回家,你準備好我說的東西。”
然後那個女生側過頭看他,言簡意赅地說:“上車。”
容照景沒有表情,一動不動。
對方歎了口氣:“容照景,等會兒出太陽了,别人出門看見你這個樣子,隻會更覺得你可憐。”
容照景的神情瞬間變得防備。這個人知道他的名字,連他的性格似乎都熟悉。
女生一臉無奈,将手肘支在車門,指了指後座:“沒錯,我是壞人想要害你,反正你一臉尋死的樣子,上我的車不是正合你意?”
容照景一時無法從她的邏輯裡挑出錯來。那位車主直接推開車門,從駕駛座上跳了下來。
她身上套了一件寬大的白色T恤,堪堪遮住腿根,光光的兩條腿修長而結實,腳上是一雙厚重的黑色馬丁靴。
雨下得厲害,瞬間在她背上濕出了黑色内衣的肩帶印子。容照景慌忙移開眼神,對方走到了車後方,拉開後備的門,利落地從他手上拿過他的畫往車裡塞:“你這畫太大得挨着頂放,你坐進去的時候小心一點。”
拿走畫的時候,她的手指擦過他的,帶一點暖和的溫度。她T恤下的手臂是淺淡的小麥色,很光滑,肌肉的線條明顯卻不過分。這樣的肢體有種顯見的生命力,和容照景見多了的富家小姐很不一樣,像是用不同的素材捏出來的。
女生關上後備的門,厚重的靴子啪啪地踩着水,快步走回了駕駛座。再上車的時候,她回頭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動作遲緩的傻子。
……容照景緩緩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車裡比外面暖和幹燥許多,反而讓他突然地體會到身上的不适——他從頭到腳都在往外淌水,被雨浸過的衣服被暖風一吹,更顯得濕冷。車前座上坐的還是不明身份不明目的的陌生人,他遲疑着,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開始後悔。
車主将暖風調到了最大,在嗡嗡的白噪音裡,車廂變成安靜的雨林。
越野再次啟動,這回是向着山下的方向。容照景在後視鏡裡觀察着開車人的樣子。有沾濕了的額發在女生的臉側落下一縷來,落在她的眼角下面一點。
……她是好看的,輪廓清晰,五官銳利,眼尾的上挑明顯,是一張昭彰的,誰都不讨好的一張臉。隻是因為女生的眼睛沒有圓睜,她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懶洋洋的,像是休憩中的獅子。
容照景忽然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記不清在哪裡見過。
或許是觀察的視線太顯眼,對方擡眼看向後視鏡,去找他的眼睛:
“你不記得我了啊,容四?”
容照景和她的視線對上,女生笑了笑:“我是權澍。”
容照景沒說話。名為“權澍”的人繼續揚着嘴角,輕松地補充道:“賣肥皂的權二,從小沒娘養的那個,有沒有想起來一點?”
這句話聽起來很像自輕自賤,但對方看上去真的隻是在随意調笑,試着幫着他回憶。
……他也确實回想起來一些。
記憶裡出現了一個瘦猴一般的小女孩,臉和手腳都被曬得黝黑,總是睜着大大的一雙眼睛,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
她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朋友的朋友。她總是出現在所有孩子會出現的地方,在别人衆星捧月圍着他的時候,默默地站在最外圍看着他。
她總是遠遠地跟着他,不做什麼,不怎麼說話。他應該覺得奇怪,那時卻沒有覺得奇怪。他身邊的人玩累了走了,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她還在那裡。他一個人時總會掏出速寫本,所以他在她面前開始畫畫。她好像是不存在的。
她看着他的畫,看他畫完一副,太陽下山。他也要回家,她終于會開口對他說一聲再見,他一般不會回答。
他走開的時候,她總還站在原地,夕陽下的影子是暖棕兌上青藍色。
他沒有怎麼和她說過話,沒怎麼仔細地看過她。小孩子長得很快,在十幾歲胡亂又潦草度過的時間裡,他記得有一天她忽然開口,說喜歡他。
這件事于他實在不怎麼重要,隻是因為出乎意料才被他勉強在這時記起,所以他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她的。
在那之後女孩很少出現,其後的某天,有人說賣肥皂的權家出了事,那個喪門星權二大概再也不會來了。
回想起這樣的舊事,容照景忽然有些不安。在這麼久之後,他依舊不知道那日權家出了什麼事,也沒有去問過。而他們撐死了不過兒時的舊識,他不曾對權澍好言好語或惡聲惡氣——他不主動接觸她,也不記得。
容照景終于開了口。他太久不說話,聲音很啞:“好久不見。”
權澍還是笑,眼睛眯起來一些,手上方向盤打得很穩:“是很久,有五六年了吧。”
容照景皺了皺眉。他記憶裡他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十多歲,距離現在有十多年才對。
權澍像是自覺說漏了嘴,收起笑容,專心看路。
容照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要追問:“……什麼時候?”
車裡一陣沉默。
幾乎到了山下的時候,權澍才又開口:
“你分化之後,我和我爸去過一次你家。”
這不是完整的答案。”我不記得見過你,“容照景說。
權澍深呼吸一次,臉對着窗外,表情有些無奈:
“我求他去跟容家結親,你父親說要你自己決定。”
“我去你的畫室找你,看到你和宋從雪坐在裡面。她說她分化成了Alpha,問你願不願意實踐從小的諾言娶她。”
而容照景之所以沒有看見她,是因為她看見他點頭,就沒有再走上前去。
“容照景,你的眼光真差。”
權澍這麼說。
這句話裡有什麼東西,讓容照景忍不住去看此時權澍的樣子。
女生的眉頭微微皺着,眼睛裡的笑意散了,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看得到泛白的指節。
等看懂了這些表情動作裡的意思,遲來的難過洶湧又突然,讓容照景狼狽地把頭低下去。
——他的眼光确實很差。
——他選擇的人把他丢進雨裡,這個他從未在意過的人卻把他撿回來,真心實意地替他覺得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