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竟會做到這一步,原來竟能做到這一步。隻是強求來的關心,是真的關心嗎?鶴心自己也亂了。
“睡吧,你睡這裡,我去那邊樹下。”
夜莺明顯長吐一口氣,咧嘴笑起來,“阿心,我們下次再試試,我就有準備了。”
清澈的眼神好無欲念,什麼叫“再試試”?在她那裡,這隻是個被驅使的任務,如果自己接受,真就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篝火漸漸熄滅,漫天星鬥就像一雙眼睛盯着樹林中的兩人,鶴心靠坐在樹旁,看夜莺将翅牙解下抱在懷裡,忍不住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
“當然記得。長更小時候身體弱,但是嘴上從來不饒人,大家都罵不過他,有人氣不過要上手打他,他就急得扭頭跑找我們幫忙,一邊跑一邊還要說這次先饒了你等我下次來收拾你。不過也有被罵急了的,上手就推他,他就跟薄木闆子搭的一樣,一推就倒了,摔的鼻青臉腫的。”
想到長更小時候的糗事,夜莺忍不住笑起來。鶴心讪讪的,問道:“長更的事,你記得很清楚。”
“我也記得你呀。看起來高高的,卻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母親把你帶過來的時候,我和長更正丢石子玩呢,我去拉你,你就往母親身後躲,長更笑話你,我還幫你說話了,你忘了?”
“怎麼會忘。”怎麼會忘,我會永遠記得那天,記得一個紮着兩條長辮的小女孩,在明媚的春光中拉住自己的手。彌苦長老将他從其他木客部落廢墟中帶回這裡,是夜莺的笑容讓他感覺自己終于安定下來了。
隻可惜,他始終是後來的那個。
“這是彌苦長老做的嗎?”鶴心指着翅牙問。
“嗯。是用娑木做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夜莺細細摩挲翅牙已經包漿的表面,在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
“你還記得她是什麼樣嗎?”
“愛笑,愛說笑話,一點都不苦,是甜的。”
除了彌苦長老,其他的長老沒有對鶴心笑過,被全部摧毀的部落中僅留他一人,任誰都會将他視為不詳。彌苦長老為他改了名,讓他給夜莺和長更作伴,改名之前叫什麼呢?鶴心看着頭頂上最亮的那顆星星,他已經不記得了。
也沒有必要去記得。
大家都說人死後會化作天上的星辰,部落大劫中殒命的人也變成星星了嗎?
“母親經常在我面前誇你,她說你聰明,隻是性格太軟不琢不成器……”夜莺翻身坐起來,問道:“阿心,你恨他們嗎?”
“恨誰?”
“他們,你小時候,給你帶來糟糕事的那些人。”
“怎麼會,都過去了。”他們都不在了,還有什麼好恨的,至少自己還活着。
“那你為什麼不想留在部落裡?”
“你呢?”
“我喜歡那裡,而且……現在這裡是長更和其他人辛苦重建起來的,我不能離開那裡。即便出來,我也得回去。”
“是不能,還是不想?”
鶴心轉過來,兩人隔着即将熄滅的篝火遙望,誰都沒有開口。
“雖然這樣很大逆不道,但我還是想說,有些責任是被強加的。就像你我,我們明明可以離開,我們曾經說過要一起離開……”
“長更為部族承受了很多,連自己都搭進去了,我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裡。”
“為什麼不能?”鶴心脫口而出,話中是他自己都驚訝的涼薄,“他自願為部族犧牲,他是被選中的人,這是他的命運。我們并沒有被選中,難道也要依附神木而活嗎?”
夜莺不可置信地看着鶴心,原來在他心中,木客一族隻是依附神木而活的寄生?一向溫文的鶴心顯得十分陌生,夜莺不敢相信這些話是他說出來的。
哪裡不對,但是有說不出是哪裡不對。
“我們,我,不是被選中的人,不願過被支配的人生。我知道這次出來長更會為你安排一個幫手,按照仲揚的意思,一起來的本該是尋芳,但他突然病倒,長更才選了我,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
夜莺搖搖頭,心裡越來越不安。
“這是機會,小時候你就說,你不要當夜莺,要像書裡寫的那樣,成為草原上的雄鷹,海面上的信天翁,我們會去有海的地方,去遼闊的草原,站在平地上也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大片大片的天空,而不是從神木枝丫的縫隙中漏下來的星點陽光。那時候,我們沒辦法離開部族,現在我們可以走了,你看,我們可以走了。”
說到激動處,他站起來,将夜莺的肩膀緊緊扣住,直到夜莺痛呼,他才回過神來。
“我們本就是一起的,長更抛下了我們,你也要抛下我嗎?”
他将夜莺緊緊抱住,渾然不覺懷中人已經痛得面色煞白。夜莺想要反駁,胸口傳來鑽心的痛,鶴心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些話放在平時,可能連深想都不敢,可他卻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如我并非你想象,你還會放心将自己交付到我手上嗎?如我也奢望過被期待,你也會跟别人一樣嘲笑我自不量力嗎?這些話鶴心不敢問,隻要不問,就不會有答案,沒有答案,一切就都是夢想成真。
待到天明,兩人加快速度往回趕,昨夜的掙紮不過前進道路上的插曲,鶴心很自然地拉着夜莺的手,絲毫沒有發覺一縷黑絲已經慢慢爬上眼角。夜莺木然地跟着他,兩人朝着清晨的霧氣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