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能令人打起精神的事情,我倚在沙發窩裡,無所事事地看着窗外陰沉的天空。細細回想起來,那時的我過得并不輕松。在宿英城的動亂還尚未平息之時,病毒就在擁擠的人群當中散播開來,尚未完成的調查也被迫中止,那段時間裡我除了待在六十平方呎的房間裡,幾乎無處可去。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将近半年,細細想來,我那陰沉的性格應該就是那段時間加重的。
往事不堪回首,但時不時我又會不自主地想要回味那時隐藏在記憶深處并未察覺的細節。然而每每回想,卻又是徒勞,久而久之,我便時不時懷疑起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的意義。這樣随之而來的卻又是無盡的焦慮,甚至連冥想都無法将自己從這種糾結當中剝離出來。在這樣的思緒之中,我無意間瞥見了一篇關于兩年前關于貝魯特港□□炸的報道,但除了對于□□與爆炸現場的那種千篇一律的介紹之外,沒有任何有價值的内容。
我熄滅了手機屏幕,看向依然在不停地打着字的夏洛蒂,輕輕歎了口氣,端起茶壺,給她又倒上了一杯茶:
“神谷小姐特别喜歡跟人過不去……或者說她待人嚴苛也行。李維先生跟我素昧平生,幹嘛要為難我,讓我跟着她一起調查……”
夏洛蒂将目光從電腦屏幕轉移到我身上,倒也沒有介意我說這話是不是合乎時宜。她歪了歪頭思考了一會兒,認真地回應了我的:
“林先生,我想羽音小姐并不是一個不知道通情達理的人,也許她内心裡其實還挺溫柔,可能就和你差不多吧。”
“我?我可不認為我是一個溫柔的人。”
我也站起身來,走向廚房放下了杯碟,坐在夏洛蒂的對面:
“我對人客氣,隻是因為我覺得用這樣的方式能以最短的時間打發掉那些來找我的人,僅此而已。我很怕麻煩。”
她正在打字的雙手在半空中停住片刻,又重新開始飛快地敲擊着鍵盤。她沒有望向我,隻是一邊盯着屏幕,一邊對我說着:
“以這些行為來界定溫柔與否本來就沒有意義,你和羽音小姐會這樣,恰恰是因為你們都在互相小心翼翼地和對方交流吧。就像是兩隻刺猬,明明想要靠近取暖,卻又被對方的刺紮到,最後保持着一種無可奈何的距離感。”
我沉默着,從她身邊離開,走到樓梯面前。在踏上去之前,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看着依然在整理信息的夏洛蒂:
“早點休息吧,斯賓賽小姐,不要勉強自己熬到深夜。”
“我知道了,謝謝你,林先生,祝你好夢。”
有那麼一瞬間,我看着這位比我年輕幾歲的女性,仿佛看到了過去熬夜趕報告的自己。也許是感同身受吧,我同她道了個禮節性的晚安。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身上的錢都可以給你!”
一片黑暗之中,一個驚恐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讓人感到陌生的同時,也有些不寒而栗。腳步聲響起,絕望的求饒聲越來越近,顫抖的聲音中帶着歇斯底裡:
“這件事情不是我策劃的,是大主教的意思,求求你放過我!我發誓再也不會摻和這件事情,我現在隻想好好當一個神父!”
但腳步聲依舊回響着,不僅如此,死寂的四周,開始出現别的喧嚣,似乎這裡還存在着龐大數量的人群,他們喊着嘈雜的口号,淩亂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在其中還摻雜着玻璃破碎的聲音,火焰的呼嘯,以及一些刺耳的,年輕而又狂妄的笑聲。
面前那個聲音依然在求饒,但下一秒,仿佛被子彈擊中一樣,絕望的聲音就變成了尖銳的哀嚎。獵手已經對獵物們千篇一律的言語感到了厭倦,于是舉起了獵槍,卻沒有一槍斃命,而是觀察着獵物瀕死掙紮時的樣子。
痛苦讓哀嚎一直持續着,而身體機能的逐步喪失又讓眼前的聲音越來越弱,等到幾乎再也聽不到這樣的苦痛時,一聲爆裂的槍聲從耳邊響起,然後所有的嘈雜都在耳邊消失得一幹二淨。
“這樣一來,就能告一段落了吧……”
另一個聲音出現在黑暗當中,而等到話音剛落,刺耳的噪聲與強烈的光影瞬間充斥在身旁,讓人感到了強烈的不适。周圍的一切連帶着黑暗與強光都開始變形旋轉,像一個漩渦一樣,将所有的東西颠倒扭曲,直到最後無盡的擠壓,消失在飄渺虛無的意識深處。
陽光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我的臉上,我迅速地翻了個身,望向陌生的天花闆。卧房是如此寬敞,以至于陽光能夠自由地穿梭其間——如此大的面積,在原來我居住的地方會被分割成至少四塊,分開出租。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呼出,嘗試着讓身心慢慢舒緩。明明換到了更好的居住條件,但我卻變得比往常更為焦慮,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八點半了,很久沒有過這麼長的睡眠時間。在這裡的第一晚,我休息得不錯,不過某位女士對于我現在才起床會不會有什麼意見,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秋洋,看樣子你昨晚睡得挺香?”
果不其然,當我穿戴整齊走出房間,就看到神谷坐在客廳邊的餐桌上,一邊悠閑地喝着咖啡,一邊用一種揶揄之間卻帶着關切的口吻與站在二層樓梯口的我交談着。
我應道:“還好了,這裡居住環境環境比宿英城好太多了,睡眠質量比在那邊要好不少,隻不過……”
思考片刻,我還是把臨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嗯?隻不過?”
神谷随口一問,然後轉過身去拿咖啡壺,似乎并沒有過多在意我剛才的遲疑。扶着欄杆走下樓梯,我慢慢走到餐桌邊,看到了桌上裝着壽司的盤子,擡起頭又看了她一眼。
“啊,這是我剛剛在樓下便利店買的,出去買早飯的時候看到了,就買了一兩盒。”
她一邊說着,一邊給我倒了一杯咖啡。
“斯賓賽小姐呢?她不和我們一起吃飯麼?”
我坐了下來,一番禱告之後,拿起了筷子,卻沒有看到夏洛蒂的身影。
“她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去科爾米耶大教堂接人過來,好像是李維先生發過來的指令……反正出去有一陣時候就是了。”
我看向大門的方向:“那還真是辛苦……她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怎麼休息……能夠吃得消麼?”
神谷聳了聳肩,似乎也頗為無奈:“唉……不知道李維先生怎麼想的,把一大堆瑣事都塞給她……我已經有好好對她說别那麼勞累了,希望她能夠聽進去吧。”
我夾了一個壽司,輕輕咬下一塊細細咀嚼,然後喝了一口溫熱的咖啡,歎了口氣:
“我還是沒有搞明白,為什麼你們會讓我一個局外人來參與這件事情的調查。說極端一點,我曾經……抱歉,沒什麼。但是把我叫過來,甚至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就自說自話地把我安排給你當副手,這樣真的好嗎?如果我中途退出的話……你會責怪我麼?”
我自言自語地嘀咕,雖然使用了第二人稱,但并不是說給神谷聽的。但她畢竟還是聽到了,在沉默了一陣之後,她放下手中的手機,意味深長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陣電流從腳底蹿升到頭頂,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神谷那藍色的眼瞳在某一次的眨眼過後變成了血紅色,而我似乎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血紅色的觸手從她的眼中倏地鑽出,直刺我的大腦——好在這隻是我的想象。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眼瞳中的血紅色随着再一次眨眼瞬間消去,而我也像是被卸下十字架一樣,從方才的煎熬當中解脫。
她搖搖頭:“秋洋,我知道的,雖然我們做的事情最終可能會讓我們痛苦不堪,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願意看到你選擇我們都不想接受的那種結局。”
我并不知道我能否完成李維先生交代的任務,更不看好我自己,成績并不突出,性格優柔孤僻,說話不留情面,這才是真正的我。所以完全搞不懂為什麼會讓我來這裡——上面的人也未免對我太過于期待了吧……呵,對我抱有期待,那真是有夠荒誕的。
但我嘴上還是留有些餘地:“但願如此吧,不過我不認為我能夠十分完美地完成我要做的那些事情,畢竟調查也好,還是搜集情報也罷,甚至有可能是械鬥什麼的,我根本就不擅長。如果你們認為我的存在隻會拖你們的後腿的話,我會識趣地退出,總之不要對我抱有太大的期望吧,我也不值得你們對我寄予什麼厚望。”
神谷愣了一會兒,皺着眉用大拇指按揉着太陽穴,重新拿起了手機:
“秋洋,為什麼你年紀輕輕的就那麼消沉……還是說在别人面前貶低自己,你認為會博得别人的同情?實話告訴你,上面的人并不是因為對我們寄予厚望才把這種事情交給我們,而是因為我們這樣的身份平時可以為他們所用,關鍵時刻也能快速地與我們割席,僅此而已,我們不是萬裡挑一的精英,隻是最方便的替罪羊。所以這件事情,并不值得你如此心神不甯。”
聽她這麼一說,我的心裡似乎得到了些許扭曲的寬慰,但又馬上變得沉重起來——替罪羊,那現在和之前的事情又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呢?一切都毫無意義罷了。
但既然神谷對這件事沒有任何怨言,那我再想要抱怨似乎也顯得不那麼合理了,我又深深地歎了口氣,将一塊壽司送進嘴裡。神谷端着咖啡離開了餐桌,走到我身邊,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轉過頭望向她,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了剛才那樣的不解,反而有了些許溫柔。仿佛涓涓細流從我的心中淌過,我的情緒似乎不如剛才那麼低落消沉了,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在她那冰川一般的面容裡,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神……谷小姐?”
我輕輕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但她隻是搖了搖頭,又繼續端着她的咖啡走到了客廳裡,悠閑地坐在了沙發上,安靜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秋洋,我曾經認識一個人,我很欣賞那個人淡漠的性格,似乎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在他的内心掀起波瀾。他沒有熱切的目光,也沒有開朗的笑容,眼中還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憂愁,除此之外不再摻雜多餘的心緒,不願糾結更加深層的隐秘。即便如此,他卻并不冷漠,隻是将身心都給了他心中重要的東西……不得不承認,我不擅長和他打交道,但是我确實十分羨慕他,甚至可以說是嫉妒。”
她輕聲地對我說着,但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回憶着某些美好而又感傷的過往。
“那個人,大概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她愣了一下,低下頭看着手中的咖啡,沉默了一陣,然後搖搖頭:“不,隻是一個過客,僅此而已。本來這是很久遠的事情,隻不過你又讓我回想了起來而已……這隻是多餘的話,秋洋,你沒必要往心裡去。”
“哦……好的。”
我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變得吞吞吐吐,但眼下我也并不想去關注那些瑣碎的事情。隻有盡早完成我們的調查任務,我才會更快地脫離這種無法言說的焦慮。門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神谷将咖啡杯放到茶幾上,轉過頭看向我:
“别想那麼多以後的事情,不然你會越來越焦慮。夏洛蒂小姐快回來了,稍微做一下準備,聖座那邊的人估計會跟着她一起過來。”
我點了點頭,默默站起身來,端起空着的盤子準備走向廚房。剛邁出沒兩步,她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
“如果你還是有什麼顧慮的話,那就先跟在我身後好了,隻要我還活着,你就是安全的。”
我回過頭去,怔怔地看着她,她背對着我,依舊是看向窗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仿佛一座石刻雕塑一般。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想,這個時候的神谷羽音,大概也是一臉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