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谷不願細想，于是做出無奈的姿态，聳了聳肩。

池谕佳的論斷倒是直接明了：“弦千渡本身就是一個異類，你不要以常人的思維去理解他。更何況他給我們這些幫助也不可能是在做慈善，叫做各取所需也好，或者叫養兵千日也罷，我們總歸是要把這些以另一種方式歸還回去。”

給予我們足夠的情報，然後讓我們去獲取更多情報，弦千渡這種以物易物式的交換，倒也在我的接受範圍之内。

不過我還是有點顧慮：“看來弦先生并沒有給我們回絕的機會，這封信上寫了會面的時間和地點，但并沒有寫清楚如何聯絡，想要讨價還價，就要親自見到他，但到了見面的時候，還有反悔的機會麼？”

我自認為這是為數不多能讓我們的調查進行下去的選擇，但不管怎麼看，這樣的選擇都像是我們主動在把自己的命運送到一個未知的境遇。兩位本就認識弦千渡的女士，用眼睛就能看出她們心中的不快，而我即便一直對他心懷崇敬，也因為這其中的某種不确定性，同樣也生出幾分疑慮。

但疑慮與猜忌終究沒有勝過我們心中對他僅剩不多的希望，不管這樣的會面有怎樣的不确定性，我們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最終還是決定去赴約——我們依舊期盼着，這次會面可以掃除自來到德意志地區之後，彌漫在每個人心中的頹唐低迷。

黑色的奔馳商務車在雨天的公路上行駛，這是弦千渡派給我們的代步工具。夏洛蒂坐在駕駛位上，手握方向盤，一邊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的道路，一邊聽着我們其餘五人喋喋不休的讨論——在池谕佳的堅持之下，原本想留在修道院的朗納帶上了若利韋同我們一起前往，他們被弦千渡排除在此事之外，但還是被谕佳委托擔任了外圍的警戒。

我疑心弦千渡自己已經組建起一個秘密結社，并且人力與資産都足夠豐盈，不然對我們的援助也不會如此慷慨。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神谷轉過身來搭話，讓我無需疑心，事實必定如此，然後又講起許久以前的事情：

“那個人十幾年前就能受某個光照派團體的委托單槍匹馬跑回羽山市建立分會，最後即使他被我們驅逐出了地界，但他留下的那個組織一直在給我們添麻煩，甚至到了谕佳離開羽山時，餘波都沒有完全平複。你的潛意識裡肯定也會這麼想，畢竟你們曾經兩個人就做到了和宿英城的聖護團分庭抗禮。雖然總是最後功敗垂成，但不可否認他的确是一個有着巨大能量的人。”

如此看來，神谷對弦千渡絕不僅僅隻有恨意，她一定也理解這個流離失所的人，隻不過她越是表露出惺惺相惜，我就感到越發失落——在我的印象裡，弦千渡一直在奔走，近乎偏執地逆流而上，但曾經的同僚并不認同他，合作者把他當槍使，就連指引他前進的那個美好前景，也與心中追尋的理想背道而馳，到頭來能夠理解他的，卻隻有他的對手，他是我見到過的最孤獨的人。

在閑談與無邊的思緒中，汽車駛入了雷根斯堡的道路，夏洛蒂看着GPS導航的屏幕，在街巷裡穿行。我們都安靜了下來，看着這座雨中城市，道旁的建築，還有路上匆匆的行人。一切都在雨幕中保持靜默，它們也對這連綿不絕的雨季感到厭倦，我猜住着這裡的人們和我們一樣，無數次地祈求雨過天晴，但驟雨又一次次地澆滅他們心中的希冀。

停好車之後，我們撐着雨傘走在老城區的條石路面，在地圖上确認着我們的目的地。在停車場的不遠處，俾斯麥廣場的邊緣，有一家咖啡廳——弦千渡把與我們會面的地方定在了那裡。于是神谷讓朗納帶着若利韋先行去到店裡待命，而我們則繼續在街道上走着，漫無目的地耗着時間。老城區的道路看上去逼仄狹窄，兩旁那些看上去頗有年代感的建築幾乎全都翻新了内部，開辟成酒吧餐館，或者是購物娛樂的設施，隻不過在這樣的雨天裡，斷然也不會有多少顧客光臨這裡。

老市政廳、主教座堂，還有連通河對岸的石橋，遠遠望去都在雨中靜靜伫立着，它們已經見證了這裡數百年的和平戰亂與滄海桑田，未來仍要經曆數百年的變遷，直到有一天，被自己背負的底蘊壓垮，最終成為曆史的一部分。一路上我們默默不語，聽着雨，踏着潮濕的地面，沉湎在這綿長的雨季。

時間如饕餮，它吞噬着一切，而生命卻如同朝露。我們拼命為自己博取聲名，因為我們是如此害怕被遺忘，卻又總是習慣性地将過去遺忘。我很清楚，人們并非對沉重而悲哀的事務情有獨鐘，懷念那些隻會徒增我們的感傷，但我們卻總期盼着從堆積如山的遺骸當中找出些光輝，因為我們需要自我感動。畢竟，人總會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為什麼出發，因此需要不停地從過往中找到能夠證明些什麼的東西，好安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對“我能成為誰”深思熟慮，卻給“我是誰”僅僅賦予一個潦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