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月挑眉,順着方向看去。
少年郎一襲紅衣,劍眉星目的長相,端坐馬上,偏偏眉眼在濛濛細雨中似盛了春情,攪動了一池春水。隻是神情孤傲清冷,像朵難以采撷的高嶺之花。
芝蘭玉樹。
倒真是一副好顔色。
正心中思慮,不妨那人眉眼微擡,看了過來,使她不得不與樓下這位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新科狀元四目相對。
裴映洲本是想避開那些夾雜着愛慕和狂熱的目光,沒想到一雙秋瞳直直撞進他眼底。
與他見過的那些京中含羞帶怯的閨秀不同,姑娘看見他,并未移開眼,大膽又澄澈的眼神中帶有一絲好奇。
那雙眼讓他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他短暫停頓了一下别開眼去,忽聽得一聲“郎君!”循着聲音,不知從哪出現一個繡球朝他而來。
時下流行“榜下捉婿”,即在發榜之日有女兒的富紳們全家出動,争相挑選登第士子做女婿,那情景簡直就是搶,坊間戲稱“捉婿”。
可人人都知道今年的新科狀元是裴家三公子,裴家是何等人家?
傳言裴家祖上是跟着高祖打天下的,後來遷至金陵,娶了翰林世家嫡長女林婉之為妻,便漸漸不走武官的路子了。
裴家勢力盤根錯節,裴公子的祖父是太子太傅,雖說沒有實權,當今天子見了還要尊稱一聲老師,桃李滿天下。父親裴弛被封為國公,兩個哥哥也已出仕。如今裴三公子自己高中狀元即将入翰林修撰,可謂是滿門榮華。
别說鄉紳,就是京中高門,能入裴家眼的也沒有幾個。竟還有女子敢直接抛繡球,不知該誇贊其勇氣可嘉還是說不知天高地厚。
一旁的其他姑娘又急又氣,隻恨自己不曾這般大膽,錯失良婿。侍從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高門女子,自己貿然接了豈非禍事?
宋蕊初急急地在樓上絞着帕子,心裡也沒底氣。但她還是巴巴地向樓下望着,希望那個人能接下她的繡球。
她是戶部尚書之女,與裴映洲的妹妹是手帕交,昨日聽說裴映洲要遊街,心裡便緊了緊。
裴映洲雖未行冠禮,但才名遠播,無侍妾通房。裴家遵循“有妻無妾”的祖訓,便是尚公主也是可的。她去裴家見過兩回,當真當得起一個君子端方。這樣的人,叫她怎能不屬意?
聽裴青黛說裴家早就有意為他相看,是裴映洲一心治學一拖再拖。如今中了狀元,娶妻之事也該提上日程。
宋蕊初平日行事謹慎,連繡球也做了萬全的準備。
她是投壺的好手,準頭往日宴會上沒有不誇的。繡球上連了金色的流蘇,如同初開的花蕊,她去裴府時最喜用此裝飾,就為留個顯眼的印象,裴映洲見了定能認出來是她。
若他有意接了繡球,便是良緣天定,皆大歡喜。若是未接,她扔的隐蔽,誰能知道是她宋蕊初?大不了死不承認就是。
無數雙眼睛盯着那顆抛在空中的繡球,有些人甚至屏住呼吸,裴映洲雖不會武功,輕巧躲過還是可以的,他正準備側身,聽得破空之聲——
衆人擡頭看去,隻見錦繡坊的木樁上已多了一物。
繡球穩穩當當地落在釘在其上,金燦燦的流蘇,晃眼地飄在空中。
宋蕊初神色一驚,擡眼望去,對面作男子打扮的姑娘明媚如春日桃花,那雙眸子更似明珠生暈,攝人心魄。
宋蕊初看着她的口型,瞪大雙眼,忘了反應。
姑娘神色坦然,雙手作揖,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絲毫不在意下方裴映洲投來的目光,俏皮的像是剛剛開了一個玩笑。
可是宋蕊初讀懂了她的口型。
“承讓。”
她說。
樓下的一切發生的太過迅速,待衆人回過頭來,隻記得剛剛對面樓上隐隐約約有個人截了繡球,大郢雖民風開化,也斷沒有女子抛頭露面截繡球的本事和道理,都心下默認不知是哪家武藝高強又頑劣的公子。
有人不免嘀咕,這哪家的郎君,不會也看中了狀元郎來搶人吧?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旁的姑娘嬸子白了眼:“裴郎君谪仙似的人,有男子愛慕怎麼了?沒見識!”
方才那事一鬧,裴映洲接下來的路倒是順暢了許多,衆人不知扔繡球之人的身份,但也知必是哪家的高門小姐。
大家都看得清楚,如此裴郎君都閃身,旁人還有什麼機會?一片鑼鼓聲中,送狀元行至街尾。
裴映洲面色如水,看不出異樣。
剛剛的窗口,隻有風中微動的簾昭示那裡曾有過人。
藤月放下了簾子,怏怏地窩回椅子裡,嗤笑了聲,心道這裴家的兒郎還真是絕情,方才閃身後面就是侍從,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這麼多年,還是木頭一般無趣。
不過倒是符合她對郎婿的要求。
縱使大部分人都去看了新科狀元巡街,樓裡看台上的戲子卻未停,一出《趙氏孤兒》唱的凄婉。
“有寡人出宮來天搖地動,屠愛卿率武士保孤安全……”
她将空了的茶杯往後輕輕一抛,閉上眼,細細聽着,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郎君,不好了,袁公子知道您偷溜出府,讓您回去呢!”藤月睜開眼,貼身丫鬟秋實匆匆跑上樓來,眉眼是掩不住的急切。
袁公子是她的五哥藤原,來了郢都為了方便稱為袁公子。隻是五哥昨日和使臣相談甚歡,喝的爛醉如泥,自己才能偷溜出府。
還好五哥雖然嘴欠了些,最是寵她。若是換了二哥,少不得一頓皮肉之苦。
藤月沒有絲毫被抓包的自覺,不慌不忙地問:“他怎麼知道我出府了?我不是讓春華待在屋裡裝睡嗎?”
秋實低下頭,應道:“袁公子今日不知怎地早早醒了,讓您去過早。春華按照您的吩咐裝睡,卻被識破。他發了好大火,說一刻鐘内在府裡看不到郎君,就将我和春華發賣出去!”
看來是真着急了。
聽完小姑娘的話,藤月将折扇一收,倒真有了幾分風流才子的韻味,她笑着起身,将一枚玉佩遞給了一旁的小厮:
“五哥這樣急,定是有什麼事。告訴你們東家,這出戲,我下回再來看。”
藤月戴上帷帽,身形利落地上了馬,回望看不見盡頭的長街,那人的身影已成了一個小紅點,被無數人簇擁着,像是旭日初升時圍攏的雲霞。
會再相見的,她在心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