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夜色般深邃的眼睛,仿佛一個魂器,盛着易卿塵的故鄉,拴着他的靈魂。
楊原野的視線掃過易卿塵的臉,眼中晃過一瞬間的驚詫,繼而化作一副無悲無喜的冷眼,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易卿塵身體裡的血瞬間凝了。
“嗬!我沒看錯吧?!這不是楊大少嗎?怎麼今兒……來體察民情了?”
說話的是身後那桌一個年輕男人,認出端着盤子的竟是昔日楊家闊少,忙不疊大聲地調侃道。
楊原野轉頭看了男人一眼,冷淡地說:“金少,好久不見。”
那位金少像看見獵物般雙眼放光,放下手中的筷子走了過來,餘光瞥見易卿塵和他身旁坐着的楚言。
一隻大手故作熟撚地攀上楊原野的肩,幸災樂禍地說:“哥們兒,怎麼這麼不小心呢?這位可是楚總的人,快,還不給人家擦擦?”
周遭的目光都聚了來。
隻見楊原野輕微蹙了蹙眉,帶着标準的侍者微笑,點點頭說:“好的。”
他旋即蹲下身子,将手中的托盤放在易卿塵的腳邊,托盤上的白色餐巾已被紅酒染污。楊原野沒有猶豫,解開襯衣袖口的兩顆扣子,拉起一截潔白的襯衫袖子,去擦易卿塵鞋上的酒漬。
隔着高級柔軟的麂皮面料,易卿塵能感覺到楊原野一下一下擦拭的力道。
他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楊原野蹲着給自己擦鞋,這怎麼可能?
幾年前的楊原野還是京北有名的闊少,父親是鼎鑫集團董事長楊金波,母親是紅極一時的情歌皇後汪曼姿。不同于一些草包富二代,楊原野是京北大學臨床醫學系高材生,頭腦好得要命,妥妥的天之驕子,一出生就在羅馬市中心。
痞帥痞帥的外型,極富攻擊性的濃顔,渾身的風流勁兒。那些追捧者們,青春少艾,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喂給他。
不像别的學生那般書卷氣,楊原野成日背着他的馬丁吉他,穿一件帶鉚釘的黑皮衣,跨上價值七十多萬黑紅相間的杜卡迪摩托,轟隆隆地穿梭在風裡,叛逆桀骜,對着世界豎中指,遊戲這人間。
升大四那年暑假,楊少爺走進“弄潮音樂工作室”,準備寫歌發專輯。在一衆音樂制作人中,他獨獨選中了那個立在角落、白衣獵獵的易卿塵。
彼時,楊原野是天上星,易卿塵是腳下泥。
易卿塵還記得,當年隻有十九歲的楊原野是何等的桀骜飛揚。記憶中的某天下午,楊原野站在丞相胡同,揚了揚下巴,沖着他喊道:“易卿塵!我鞋帶兒開了,過來給我系上!”說着,雙手撐住身後的矮牆,噌地跳坐上去,漫不經心地開始晃蕩他那兩條比命還長的大長腿。腳上的球鞋是昨天剛加價買的限量版,一萬八千塊一雙。
“喂,我是制作人,不是保姆。”易卿塵仰頭看着他,“再說,我怎麼也虛長你三歲,老師沒教過你尊老愛幼嗎?”
楊原野漫不經心地一咧嘴:“你傻不傻?我這不是在給你機會‘愛幼’嘛。”
說着,楊原野一隻腳伸過來,差點踹到他40塊一件的佐丹奴白色T恤。
“行,少爺。”易卿塵壓着性子、低眉順目地給他系鞋帶,楊原野仰着腦袋望天兒,口中哼着自己瞎編的歌。
那些畫面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曾經不可一世的少爺如今正半跪在地上給他擦鞋。
大腦轟地一下炸開,易卿塵猛地站起身,慌亂地喊了一聲:“夠了。”
音調有些高,周圍人群一下子安靜了,大都疑惑地盯着他。
楊原野手上擦鞋的動作停了,身子半跪着,卻沒擡頭分一束目光給他。
楚言見狀關切地問道:“怎麼了小塵?”他一時像被奪了舍,說不出話。
見易卿塵緊抿着唇線,楚言起身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先坐下,一邊對着楊原野說:“沒事兒了,都是不小心的,我們不會計較,你先下去吧。”
楊原野的目光倏地落在楚言的手上,那雙手正輕輕拍着易卿塵的肩膀,溫柔地體恤安撫。
司徒寒遠遠瞧見,也隔着半張桌子大聲說道:“楚總,别和這種人一般計較。”聲音雄渾,卻異常刺耳。
楊原野面無表情,撿起地上的托盤和酒具,直起脊梁,平靜地說了句“抱歉”,轉身便走了。
“這怎麼回事兒啊?”某個老闆沖着金少打聽八卦。
“你們不知道吧,他就是楊金波的兒子。”金少爺答道。
“楊金波?鼎鑫的楊金波?不可能吧……”
金少爺眉飛色舞:“就是鼎鑫的楊金波,不過現在可是失信名單上的老賴了!老楊變老賴。我聽說他躲到美國去了,還以為他們全家都跟去了,沒想到,竟然留個兒子在這兒還債,太好笑了。”
“他兒子居然在這兒當服務員,我聽說這位鼎新太子爺曾經在二代圈裡很受追捧的,他媽就是大歌星汪曼姿,怪不得他生得這麼帥,唉,可惜……”桌上一位女士唏噓道。
鄰座撇嘴道:“你可憐他幹嘛?他老子賺錢他跟着享清福的時候,怎麼算?”
“也是。啧啧。”
人們在這兒高人一等地議論着别人家的落魄,評判别人的失意。
易卿塵腦子嗡嗡作響——老賴?楊家破産了?什麼時候的事?這怎麼可能……
慢慢地,易卿塵耳中空然一片,什麼都聽不見,隻看見人群在拉扯口型。血色從他的臉上一點一點地褪去。
“……小塵?小塵!”楚言用手指敲了敲易卿塵面前的桌面。
易卿塵驚慌地擡頭,對上楚言關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