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内一派太平升歌,别墅外夜色愈加深沉,烏雲帶出了一陣小雨。等楊原野進門的時候,衣服已經濕了。
老舊的門鎖不太好使,楊原野用鑰匙捅了半天才擰開門。
随着門響,一道稚嫩的童聲傳來:“媽媽,快推我去看看,是哥哥來了嗎?”
屋内隻開了一盞小燈,昏暗地照着發黃的牆壁。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坐在小小的兒童輪椅上,身上蓋着毯子。看見楊原野的瞬間,小女孩開心地大喊:“哥哥!”
“小葵怎麼這麼晚還沒睡?”楊原野走過去俯身蹲在輪椅旁,一手搭在小女孩的腿上。
“哪兒呀,她是睡了又醒了,說是胳膊癢。”推輪椅的女人答道。
女人叫郝圓滿,是楊原野的繼母,隻比他大九歲。楊原野父母很早就離異了,他曾經看這個“小媽”也是不順眼,誰知如今卻要相依為命。
郝圓滿的聲音裡透着疲憊:“外面剛下了雨,小野你怎麼過來了?”
楊原野遞給郝圓滿一隻塑料袋,裡面裝着一個電蚊香和幾本兒童書。“夏天到了,蚊子多,你跟小葵點上吧!”
小女孩聽了擡起手指指自己的臉:“哥哥你看,我臉上被叮了一個大包。”
楊原野摸摸她的頭:“快睡吧,哥哥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不嘛,哥哥别走……”小女孩的眉頭立刻耷拉下來,楊原野隻好又蹲着陪她講了好一會兒故事。
半個小時後,楊原野站在蚊蠅亂飛的樓道裡,打開微信錢包,把大部分餘額都轉給了郝圓滿,自己隻留了個零頭。
楊原野不住這裡,而是租了一個隔斷房,就在他白天打工的醫藥器材店附近。本就隻有六十多平的小房子,中介用簡單的隔斷愣是打成了五室一衛。楊原野租的這個單間一個月隻要一千兩百塊。由于隔音太差,幾家約好半夜十二點一過,就不要進出走動了,免得吵到其它人睡覺。
低頭看看手表,十二點十五,楊原野打算找間網吧對付一宿。附近最便宜的網吧裡隻剩吸煙區有位子,楊原野自然也不挑。
網管認識他,沖他擡了擡下巴,扔給他一條薄毯。土棕色晴綸毯子上有着洗不掉的煙味,楊原野把毯子往頭上一蒙,靠進座位裡,閉上眼睛。
今天不知怎的,明明累得肌肉發抖,卻一直睡不着。隔壁座的屏幕晃來晃去,隔着深色毯子也能透出亮光。
楊原野一把拉下毯子,頭發打出一連串兒噼裡啪啦的靜電。
隔壁桌的電腦正在播放電影,楊原野傾身看去,心頭一緊。竟然是《海角七号》。
楊原野下意識地攥緊了右手,手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貫穿手背手心。
電影裡,女主角沿海岸線狂奔,飛身撲進男主角的懷抱,之後就有了那句經典的:“留下來,或我跟你走。”
一瞬間,楊原野的鼻腔酸極了。這麼多年過去,故事結尾,傷口結疤,他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到那個人。
四年前,楊原野不到二十歲,首張原創專輯《Mr. Y》大賣,那是他和他的制作人易卿塵共同花費半年的作品。
外人都說他桀骜不馴,落拓難降,卻不知他隻願為一人費盡思量。可那個人是有毒的花,用橫經豎緯織就一張天羅地網,網得他動彈不得。然後沒有理由地棄他而去,頭也不回。
楊原野還記得那一年冬天,專輯大獲成功後,他受邀去台灣參加一個為期三個月的音樂訓練營,跟着著名音樂人李達理系統地學習詞曲、編曲和演唱。
本就不是音樂科班出身的他十分珍視這次機會。易卿塵也一直鼓勵他,說他以後一定會成為全中國最優秀的原創歌手。
他趁機合掌夾住易卿塵的手說:“廢話,本少爺就是天選!”
易卿塵抽出手,笑着給他一記棉花拳:“自戀狂。”
臨行前的機場,楊原野進了安檢大廳,眼看隊伍要排到,他又忍不住轉身跑出來。環顧人群,一眼就看見易卿塵,小塵竟還沒走,站在熙熙攘攘的送機大廳,背影像一隻孤零零的丹頂鶴。
楊原野酸着鼻子跑過去,從背後環抱住他。不顧人群訝異的眼睛,他抱得很用力、很用力。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你希望我問嗎?”楊原野濕熱錯亂的呼吸打在易卿塵燒紅的耳尖。
易卿塵轉過身攬着他的肩膀,把腦袋往他脖頸更深處塞,輕聲耳語:“噓——阿野,快走吧,飛機就要起飛了。”
“小塵,你等我回來。”楊原野說那句話的時候沒想過,一轉身,就已經是最後一面了。
在台灣的日子,楊原野大事小情統統要跟易卿塵分享。無論是他學會的一個新和弦,吃到一碗Q彈的豬腳面線,還是他交到的新朋友……
他告訴他,音樂教父李達理當着全體學員的面稱贊他的吉他造詣,說他手指靈活,極其協調,兼具手指獨立性和力量掌控,是個“天才吉他手”!
易卿塵在電話那頭說:“當然了,你什麼都行!”
那時楊原野隻覺得前路是通天坦途。
後來訓練營到墾丁演出,大家集體看了《海角七号》的電影。在電影的取景地,男主角的“家”,那裡經營着一項特殊的業務——幫遊客拍照印在明信片上,然後在指定的日期将明信片寄出。也就是說,這是一張可以寄往未來的明信片。
楊原野寫好他心裡的話,填上易卿塵的地址,随手選了一個幾年後的日子。他相信到了那天,他倆早就在一起了,日子會花團錦簇,他們會朝朝暮暮。
當晚回到營地,帶隊的主任說今晚會有熱帶風暴登陸,讓大家不要出門。這在台灣并不罕見,誰都沒太當回事。
入夜,楊原野正和室友聊着天,手機響了。他興沖沖地躲到洗手間接起電話,嗔怪地開場:“小塵!怎麼都一天了才理我。你猜猜我今天幹嘛去了?告訴你吧,我去了海角七号!”
對方沉默幾秒,之後,傳來了讓他一生都難忘的一句:“楊原野,咱們斷了吧,别再聯系了。”
他懵了,心髒被一刀捅穿,緩了半晌才開口:“……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