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京北的一個深秋傍晚,夜來香的馥郁伴随着晚飯的香味在胡同深巷四溢,一派市井煙火氣。窄巷盡頭,響過一聲短促的驚叫,很快又像火苗一樣熄滅了。
蔣鵬程将易小雪拖進了一個廢棄的自行車棚,不顧她的掙紮和呼喊,生生地強要了她。易小雪不敢讓人知道,直到她的月信不來,才顫顫巍巍地告訴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劈臉賞了她幾個巴掌,又帶着她去蔣家鬧,蔣家畏懼人言,隻好同意等孩子生下來就結婚。街坊四鄰的閑言碎語愈發難聽,易小雪丢了工作,先是敏感愛哭,後是喜怒無常,到後來便直接閉門不出。
直到那一日,母親實在看不下去,将她趕出門見下太陽,也是命中注定般,她漫無目的地走着,路過蔣家,思緒混亂,竟鬼使神差地踏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是蔣鵬程和一個女人不着寸縷地在屋裡苟且的身影。
蔣鵬程擡起臉,沒有一絲尴尬,一張口,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射。他大罵她是晦氣的婊子,伺候人都不會,是個賤坯。易小雪本就脆弱的神經霎時崩壞,不顧八個月的身孕,順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對着蔣鵬程就刺,一連七刀,刀刀入骨。蔣鵬程防備不及,就咽了氣,倒在那個驚叫的女人身上,血流成河。
易小雪犯故意殺人罪,由于情節嚴重,被判有期徒刑27年。鑒于她當時懷有身孕,于是在生下兒子、過了哺乳期後才被收監執行。她給孩子取名叫易沉冤,沉冤昭雪的沉冤。
後來易小雪入獄,易家人受不了閑言碎語,把孩子扔在了孤兒院門口,離開原鄉,不知所蹤。孩子身上隻留有一張字條,寫着易沉冤的名字和生日。
這一切,易卿塵也是四年前才得知的,原來他是易沉冤,沉冤昭雪的沉冤,一個帶着原罪的孩子。他出生的那天,沒有人去給那個皺巴巴的嬰兒一個擁抱,沒有任何人為了他的降臨而感到喜悅,有的隻是歎息和眼淚。
如果沒有他,也許易小雪和易父易母都還能過着幸福的人生。在親人眼中,這是一場“冤孽”,易小雪曾經試圖摔死這個孩子,所幸最後都被人攔了下來。
易沉冤,所有的道路都想要将他引向扭曲與荒蕪。感謝上天溫柔以待,六歲時,在那個朝雨綿綿的早晨,當秦寒松牽着他的手走出孤兒院的那一刻,他的人生轉向了全新的方向,雲層中透出了第一縷陽光。
秦寒松教他讀書、寫字、彈琴,告訴他四季裡藏着詩情、山水裡藏着畫意,物質貧乏,可生命翩然。他是一顆遺落在水泥齒縫間的種子,風吹雨打,終會開出溫暖燦爛的花。
如今,他不是易沉冤,而是易卿塵。此時此刻,站在這個未曾謀面的生母面前,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喉結上下滾動,不免顯得促狹不安。
易小雪發出細微的聲音:“沉冤,易沉冤?”
易卿塵調整了胸膛的起伏呼吸,點點頭說:“走吧,我帶你回家。”
他往前走了幾步,易小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臉,表情極其複雜。易卿塵嘴角勉強上揚,露出一絲決心的微笑,拉起易小雪的手。那隻枯瘦的手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易卿塵握緊了一些,牽着她往前走。
楚言打開車門,默默地注視着這對陌生的母子,看似一切順利,他暗暗松了口氣。誰知就快到了車門處,易小雪卻突然發狂似地抓起易卿塵的胳膊,一口咬住他的右手手腕,力道之狠,讓易卿塵當即痛呼出聲。楚言見狀立刻跑上前,強行把易小雪拉開。
“我不走!你們放開我!!”易小雪的嘴唇、牙齒都沾着血,像一頭瘋癫無狀的困獸,急于逃生,而亮出獠牙。
楚言憑借體力優勢把易小雪塞進了汽車後座,并落了車鎖。
“怎麼樣?給我看看!”楚言急急拉過易卿塵的手腕。
“沒事兒……言哥,現在怎麼辦?”
楚言鎖着眉頭說道:“我早就聽說易小雪在裡面就時常情緒不穩定,幾年前還傷過人,但後來那人和家屬不知為何竟不追究了,也就不了了之。”
“嗯……是嗎?”易卿塵心虛地回避了視線。
楚言并沒有注意,接着說:“我早就聯系了一家私人療養院,裡面提供特殊看護,就在秦皇島北戴河,離京北不遠不近,很合适,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這就跟那邊打電話。”
“……她也許隻是剛出來,情緒不好,一時接受不了,還不至于要立刻送走。這樣吧,言哥,你容我先和她聊一聊。”
易卿塵隔着暗色車窗,看着那趴伏在汽車後座的女人,心緒萬千。易小雪對他而言是陌生人?是累贅?是瘋婦?又或者,他隻是自己的媽媽……人間最平常的親情,卻難住了他和她。
深吸一口氣,易卿塵打開後車門,坐了進去。易小雪沒有反應,仍一動不動地趴着。
“現在和二十幾年前是兩個世界了,我知道你害怕。”他想了想,将手腕再次伸到易小雪面前,溫聲道:“你咬吧,如果這能讓你舒服一點兒的話。”
易小雪瞳仁晃動,盯着那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和流血的傷口,慢慢又将目光移到易卿塵的臉上。她坐直了身子,用一種混着局促和哀怨的複雜神情看着眼前人,說:“我不認識你……”
“我也是,但我不會傷害你。相信我好嗎?我畢竟是你的……嗯……”易卿塵頓了頓,還是說不出口那個稱謂。
易小雪瑟縮着皺着眉,川字紋更加明顯,眼中是思考的神色,仿佛在做着什麼生死攸關的抉擇。過了一會兒,她垂下眼睛,悄聲問了句:“你、還疼嗎?……”
車子開回到帝京公館。
喂易小雪吃了兩粒安眠藥後,她終于睡着了,易卿塵從屋裡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