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佑沖進了廁所，打開水龍頭，掬了一捧涼水就往自己臉上潑，潑完又潑，路過的人都不免駐足停留看了一眼這個奇怪的人。

冷靜點，你現在是趙佑，那個趙宥已經死了。

趙佑顫抖着嘴唇，死死地盯着鏡子，鏡子上的人是一張與趙宥完全不相像的臉龐，他沒有怯懦卑微的眼神，也沒有在自己專業領域的那不可一世的傲氣，眼前這個烏發膚白的青年就是他趙佑。

“喂，同學，你衣領濕了。”一個年輕的男生遞給魂不守舍的趙宥一張印有小熊圖案的紙巾。

趙佑接過那張紙巾随口說了句“謝謝”，待趙佑回神聽清了男聲的聲音之後，趙佑難以置信的擡了頭。

不是吧......

趙佑堪堪靠着洗手台穩住了身形。

那雙和他如出一轍卻神采奕奕的眼睛正含着笑意看着趙佑，是他的弟弟趙恩澤，趙佑還沒換上節目開拍要穿的西裝，現在穿的是一條普通的卡通圖案衛衣和神色牛仔褲，為了方便等會兒造型師給他做妝造，連頭發都沒有打上發蠟，松松懶懶地垂在眉前，看着像是同齡的大學生。

“恩澤，你在哪呢？那邊說還有半個小時輪到我們了，咱們趕緊下去還能買杯奶茶！”廁所外一個男聲響起。

沒注意趙佑看着他的奇怪眼神，趙恩澤沖門外應了一聲：“诶，這就來。”

趙佑還未來得及叫住他，趙恩澤就像隻兔子似的蹿了出去，方才想說的話立刻被壓了下來。

是了，他現在是趙佑，哪來的立場問趙恩澤“爸媽過得好嗎？”“這些從他這樣一個陌生人口中問出來的問題呢？他們現在毫無關系。

在化完妝換完衣服之後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這檔财經節目主打的是職場人與大學生的面對面談話，以職場人的視角解決大學生的就業疑難，觀衆一半是來自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另一半是是A大或者财經大學受邀的大學生。

“快來快來，坐這坐這。”不遠處，趙佑就聽到趙恩澤招呼他的同學一起找座位入座，原來趙恩澤如今也終于得償所願來到A市讀了大學。

不想再和趙恩澤遇見的趙佑，起身走到觀衆席的最後一排的角落，跟坐在那的一個女觀衆換了位置坐下等候開機，中途還有不少人來找趙佑添加工作微信，以便以後的公司業務上的交流合作。

但是，趙佑又蹙着眉看着那位和他換了座位的觀衆，覺得她十分眼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也許是他曾經見過幾面但不熟的人，呆坐了一會兒實在想不起來就又低下頭繼續玩起了手機。

節目開拍，趙佑本以為安安靜靜地坐在觀衆席上四個多小時就能結束了，誰知在最後的提問環節上，要求職場人就大學生提出的問題進行回答。

一個紮着馬尾，眼睛炯炯有神的女學生站起來提問：“各位前輩們好，我是A大的一名大二學生，我的專業方向是新聞，我的問題是：當下大衆出于興趣，其所關注的内容與我們所要傳播的内容有時候會産生偏差，對此我們是要堅持傳播最全面的真相還是按照大衆的喜好，為他們呈現他們想看的呢？”

A大新聞專業的學生......是了，他曾經也像這位女學生一樣，遇到專業的問題上，原先那個敏感自卑的趙宥就會變得意氣風發，自信十足，但是是什麼時候開始失控的呢？

聚光燈突然打在了趙佑身上，周圍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趙佑，趙佑心中咯噔一向，壞了，不會剛才與他換位置的觀衆是原本預設好的需要回答問題的演員吧？

導播室裡，導演見到鏡頭突然切到了趙佑，站起身來問道：“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切到這個人了？陸老師去哪了？導播找一下。”

趙佑拿起話筒，深呼吸了一下，面上鎮定地回答道：“同學你好，我認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有時候傳播的真相不一定是大衆想看的，但有時候真相中也包括大衆所關注的......無論會不會産生偏差，都要堅持新聞的真實性，因為那是你作為新聞人的職責。”

“可是前輩，萬一我所隻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給大衆營造的信息環境就是全部真相的一部分，這算不算有違新聞的倫理道德呢？”女學生又追問道。

“我......”趙佑語塞，他該說什麼呢？是要按照自己所想的表達出來，還是按照大衆模闆，繼續說着高大上的好話？因為有些節目真的會為了效果而把有争議的議題擺到台面上來讨論，趙佑不想再成為那個衆矢之的了。

【趙宥在發什麼神經，這個控制狂能不能死遠點！】

【我家方睿就是一直這麼耿直，果然下場親自公開指責趙宥了。】

别說了......

【都石錘他在偷偷拿哥哥作為研究對象了，這個趙宥還在發表什麼迷惑性言論啊？】

别說了......

【死給子，既想要哥哥又想要學術成果，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呐。】

......

一瞬間，過去的記憶一下子如潮水般湧來，趙佑感覺渾身手腳發冷，像是又回到了春雨冰涼地砸在他的軀體上的那一天。

“我來替那位先生回答，”方才和趙佑換位置的那個觀衆站起身來，那是一個穿着西裝的中年女人，回答道，“同學你好，我是A市報社的記者楊瓊蘭......”

楊瓊蘭？趙佑突然想起來了，原來她就是新聞界那位鼎鼎有名的記者，許多對社會産生重大影響的調查報道都是出自她手，趙佑曾經讀過她不少的文章，裡面多少犀利的語句都被學界奉為經典語錄，但是本人過于低調，有關她寫的文章都隻署名，從未露過臉，所以當楊瓊蘭本人站在趙佑眼前，趙佑也認不出來。

“首先，我很贊同那位先生回答的‘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非黑即白’，許多東西都是處在一條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無法斷定它到底是屬于哪一邊，但是要深入探讨它，也許這就不是專業上的問題了，這是要靠同學你未來的生活去領悟的。”

楊瓊蘭的眼神裡盡是透露着沉穩溫和，她說道：“至于你提到的給大衆營造的部分真實的信息環境，我不認為它有違新聞倫理道德，因為從大衆的角度出發上我們可以提出它相對的概念，那就是‘輿論’。”

“我們為什麼要給大衆營造部分真實的信息環境？又或者說，我們為什麼隻能給大衆營造部分真實的信息環境？它不傳播的那部分就是有違道德嗎？不是，因為從專業的角度上說，當你把所有的真相公之于衆，而那些真相又觸碰到他們的利益，你能确保你能控制輿論的走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