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秧朝着台下略略一福,掩了頭上頭紗攏住身子,自台上一側的台階下去了。
而借着初秧在台上這會兒已經排查過一遍周遭布置的司微,也暗罵一聲,一路小跑着從暗梯沖向二樓,去了正對着舞台的包廂外的廊柱處。
大廳的橫寬縱深、大廳裡燈火的亮度,以及燈火排布的位置,司微一早心裡有數,這樣的光線環境下,對于初秧這種風格的舞有着極強的環境加成,但對于錦缡來說,僅是氛圍上,便已然形成了一層削弱。
而以當下的條件,别說柔光燈、聚光燈,就連個顫顫巍巍能亮起來的2瓦的小夜燈都沒有,現有條件也不支持司微動手去搓……
已知光在傳播過程中會受到消耗,于是哪怕通過反射、折射來進行聚光,也很難超過光源本身的光源亮度——那就隻能錦缡上場之前,提前點燃更多燈火,進而營造一種實質意義上的“燈火通明”的即視感。
一盞盞燈逐漸亮起,桑蕾色的霧绡紗幔緩緩落下,那是一種類似于香槟色卻又比香槟色更淡、亮度更暗的一種顔色,伴着紗幔上以稀釋了不知多少倍的淺淡顔料繪就的模糊宴飲圖,漸漸便融進了此時的燭光裡去,使人望之恰似霧裡看花,隐隐約約,朦胧一片。
琵琶的幽咽聲悄然而起,伴着這一聲琵琶聲響,隐匿在暗處的曲樂班子們瞬間便應和了上來。
一瞬間,仿佛一幅繁複瑰麗的盛唐畫卷在衆人眼前徐徐展開,其場面之宏浩,其儀仗之華美,其美人之高貴雍容,倏然便在衆人眼前拉開了序幕。
司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先前排布好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他所預演的那般一一呈現,然而二樓樓上,正對着舞台處的持鏡人卻不見了。
“這樓裡的大茶壺真真靠不住,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隻等鬼推門……”
司微吐槽着,一路壓低了脊背,一溜煙兒從包廂的檻窗底下竄了過去,把早已備好的銅鏡對着舞台舉了起來——恰好便是錦缡于台上亮相的那一瞬間,一道不知從哪裡折射出來的光悄無聲息地打在了她身上。
在燈火通明的室内,這道光并不起眼,甚至顯得很是柔和,然而卻恰恰是這一道光,映在錦缡身上,襯得她的氣色愈發明潤,眸中瞳光愈發清亮,襯得她那一身衣裳與她周身所顯現出的那抹氣度分外迫人。
那是一種近似于久居高位的雍容,一種萬物映不進眼底的淡漠,與高傲到近乎居高臨下的睥睨。
琵琶為骨,編磬為肌,筝聲琅琅,揚琴托底,所有的樂音在這一刻硬生生把整個宴客大廳的氛圍推至了最頂端。
妖娆美人喜歡嗎?喜歡。
喜歡什麼呢?喜歡她的皮相。
高貴到眼底映不進凡人的神仙妃子喜歡嗎?喜歡。
喜歡什麼呢?喜歡征服她的感覺。
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常勸風塵女從良,偏拉良家女下水,愈是得不到的,愈是朝思暮想的惦記。
司微恍惚間想起錦缡當初問他:“你憑什麼覺得,這一出貴妃醉酒的舞,偏能讓我在這春江樓裡翻紅呢?”
司微當時的回答是:“男人愛的,未必是女人本身,更多時候愛的……是他自己的幻想。”
錦缡無言,半晌在他額上戳了下:“你又知道了?你個小女子,說起這些,是真不害臊!”
就在司微舉着銅鏡往台上看的時候,他卻沒注意到,就在他方才溜過來的檻窗裡,有人正靠坐在圈椅裡偏了頭來看他。
有人從惟帳後頭掀了帳子出來,帶了幾分世家子的風度,長眉鳳眼,下颌棱角卻帶着幾分溫潤:“公子,查過了,沒有什麼異樣。”
秦峥輕笑一聲,擡手揮了揮:“行了,别忙了,都歇着吧……我就說你小題大做,你偏還不信。”
原本在屋裡檢查床鋪的、掀開香爐查驗的人把東西複歸原位,朝着秦峥一抱拳,自去了門邊守着。
蕭逸歎了口氣,擡手提了溫在茶爐上的茶壺,将倒扣在茶盤裡的杯子點了兩個出來:“出門在外,到底得小心着些,這鸠縣雖說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能提前備了帖子,摸透了公子行蹤,還知曉了公子此行化名身份的……卻未必是個小人物。”
茶水淅瀝瀝地注入杯中,被蕭逸捏着遞到秦峥面前:“你此行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八條命的不夠賠的。”
秦峥輕笑,接過杯子靠着椅子往後一倚,氅衣随之搭在椅背上順着扶手滑下,手裡茶水微晃卻沒有撒出分毫,隻是他神情裡到底還帶着幾分百無聊賴:
“無非就是京裡有人走漏了風聲,這背後遞來帖子的人借此向我賣個好,提醒我一句而已。”
秦峥微微擡眼:“但凡這人對我有半點兒敵意,送來的就不是這麼一張春江樓除夕宴的帖子,合該是夜半上門的殺手刺客。”
蕭逸立在秦峥身後,視線往窗外一掃,便見着了走廊拐角處搬着個銅鏡正往舞台上看的的司微,聲音不由更壓低了幾分:“那公子為何還要涉險往這春江樓跑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