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央眨了一下眼睛,語氣凜冽,又恢複了那副寡淡的模樣。“現在,你,離開這裡。”
硬邦邦、命令式的言語,可偏偏她的語氣不帶任何負面情緒,讓人生不出被命令的逆反。
害怕的情緒還沒消退,被人驅趕的窘迫又湧了上來,桑綠還沒來得及細想,這麼大一片楓樹地怎麼就變成她的地盤了,隻能歉意地點點頭挪動腳。“唔。”
方才腳踝的聲響應該真的扭到了,一抽一抽的疼意卸去了所有力氣,腳底陷在濕泥裡壓根無法拔出。
疼得她眼淚花直冒。
姜央無動于衷,看戲般盯着她。
桑綠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懊惱。這兩天在這個女人面前,實在是失禮太多次了。她咬牙挪動下肢,可疼痛打碎了她瀕臨崩潰的尊嚴。“嘶,你…能幫幫我嗎?”
“幫什麼?”
“我的腳好像扭到了。”
姜央嗤笑了一聲,俯身在桑綠腳邊。“泥水崴傷了你的腳?”
不再是無情緒的對白,帶着濃濃的嘲諷意味。
“你!”桑綠自尊心強,挂不住臉,自己拉着傷腿,與淤泥水角力,忍着腳踝處一陣陣的疼。
姜央蹲在旁邊,完全沒有幫忙的意思。
桑綠仍在意人前失禮,又氣對方不肯幫忙。“你走吧,我不用你管!”
姜央搖頭,将黑布包裹放在灌木叢後——桑綠的視線盲處,起身靠在樹幹旁。“你走了我再走,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
這是真把自己當小偷看了嗎?
桑綠委屈無助,轉頭不看她,一狠心,将腳踝從泥水中拔了出來。“嘶——”
痛呼聲由大變為壓抑。
總算是拔了出來,桑綠一瘸一拐地往姜央的另一個方向走。
“出口在那邊。”
桑綠身子頓了頓,慢慢以極其别扭的姿勢轉身,又一瘸一拐地往她指的方向走,好半天也隻挪到原來陷進泥水的地方。
姜央淡淡觑着她,這女人身姿窈窕,哪怕傷了腿也不顯狼狽,黑衣不似昨日綠衣那般優雅輕靈,多了幾分倔強的冷硬,像隻斷了翅膀的金絲雀,打開牢籠依舊飛不出去,漂亮又無用。
她無趣地望了望天,眉間不留痕迹地蹙了一下,随後疾步向前,一把撈起前方女人的身體,按在自己的左肩處。
桑綠驚呼一聲,雙手沒有着力點,連忙搭在她的脖頸處。“你做什麼?!”
“太慢了。”姜央言簡意赅。
桑綠一哽,氣笑了,可對方好歹是幫忙了,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是内心啧啧稱奇,這個高挑消瘦的女人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坐在别人肩膀上,是一種什麼感覺?
心理上的不安全感,雙手雙腳都無處安放,總感覺上半身會往前傾倒,唯一的支點隻有臀部與對方的肩膀相接觸的地方。
以及對方扣壓在自己大腿上的手。
桑綠唇瓣一抿。“你能慢一些嗎?”
姜央沒有任何回應,腳下動作飛快,卻聽不見大喘氣,她的面具也與昨日不同,一點肌膚都不留,雙眼處塞了突起的黑紗布,駭人可怖,看不到一絲生氣。
桑綠收緊覆在她脖頸上的五指,手下的皮膚炙熱顫動。
還好,這是活人。
回去的路都是下坡。
桑綠來時并沒覺得有多陡峭,下去時從視覺上就高了不少,心總懸在高空,沒有安全感,她擡頭看向天空。
百年楓樹,棵棵高聳入雲,夾雜的空洞又讓桑綠想起了那顆骷髅人頭,她心裡一緊,不禁摸上了自己的臉。
幸好,沒有蛆蟲,沒有頭發,沒有血。
應該是看錯了吧,可那股真實感,太逼真了。
姜央脖頸刺痛,冷硬的面具瞥向肩膀上的人,她調整了一下苗刀和女人的雙腳,将刀把卡在桑綠的腳背前,另一端的刀尾由黑布包裹卡住,形成了一個杠杆平衡。
桑綠的下肢有了平衡點,可腳踝的傷處更加難忍了。
“疼~”
嬌聲軟語勾人心尖,是故意撒嬌,也是真的疼得沒力氣說話。
姜央冷言冷語,“忍着。”
見對方油鹽不進,桑綠面上褪去嬌媚之色,自己咬牙将傷腿挪開,細密的疼自腳踝蔓延,骨頭像是空了一截。
姜央感受到肩膀的異常,面具微微傾斜,悶悶地發出笑聲。
不是什麼好意的笑。
桑綠心底突然騰起一股勁兒,跟她較起真來,腳踝一撇,右腿從苗刀的控制中解脫出來,留左腿維持三點平衡。
姜央松開扣住桑綠大腿的手,像是要扔下她。
桑綠失去一半的着力。“你幹什麼!”
姜央卷起刀把頂端的紅布,繞過桑綠左腿腳踝幾圈,牢牢固定住。“你再亂動,失去平衡,就會摔。”
桑綠當然知道所謂的平衡是什麼,左腿老老實實抵住苗刀,受傷的右腿晃動起來,非要和她作對似的。
面具底下低低笑着,喑啞疲憊,聽起來不像是嘲笑了。
楓樹錯落,一條狹長的泥路蜿蜒崎岖,上下坡度不小,戴着面具的奇怪女人行走其間,幾乎不見颠簸,她的肩膀上坐着一個黑衣女人,修長的腿一條被苗刀紅布綁住,一條随着面具女人的動作搖擺。
明明是極其受制的姿勢,像那面具女人的獵物,可黑衣女人泰然自如,遊山玩水般惬意,唯有深陷在面具女人脖頸上的五指,揭示了她的緊張。
桑綠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樹洞,幽深漆黑,沒有一團亂麻的頭發,也沒有血糊糊的骷髅人頭,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
姜央冷淡道,“看前面。”
又是命令式的話語。
——九黎女巫權力極大,可以控制山寨裡的所有事物,一旦有人反抗,非死即殘。
若錢姥姥說的是真的,從小唯我獨尊般長大的九黎女巫,有這樣的脾性,倒是自然的了。
桑綠說服了自己,氣勁消去一大半。
擅自闖入别人地盤的自己,要是對方心狠些,把自己扔在這裡不管,也是常理之中。
要是換做姜姓巫女,恐怕還得給自己一鋤頭。
桑綠定定地看着對方的面具,面具暗黑泛紅,是軟質的,很貼合皮膚,但又不像人工造皮似的那麼軟,邊緣□□,透着冷肅的意味。
此處離巫山這麼近,那她又姓什麼呢?
面具之下的臉,又是什麼樣的?
桑綠萬般思慮,仍放不下那本巫詞。 “你好,我叫桑綠,是之江省左陽市的,我們昨天有過一面之緣,請問您怎麼稱呼?”
“姜央。”
姜!
她姓姜!
桑綠錯愕一瞬,複而欣喜若狂。“姜…姜小姐,我是音樂戲劇學院的一名學生。對民族樂器很有興趣。您昨天吹奏的蘆笙曲子很有韻味,正好貼合我的論文主題,能冒昧問一下,您昨天的曲子叫什麼名字嗎?”
“姜小姐?”姜央莫名笑了一聲。“焚巾曲。”
桑綠大喜。“這個曲子是隻有蘆笙才能吹奏嗎?别的樂器可以嗎?是專屬于喪葬儀式的樂曲嗎?”
“你的問題太多了。”
“你……”桑綠終究是臉皮薄,被冷言的拒絕兩次便不再開口。
兩人交疊的巨大身影漸漸離開楓樹林。
咔嚓——
一顆半骷髅半腐肉的人頭,從樹洞中滾了出來,撞在樹幹上停了,彈出的眼睛勾連蠕動的蛆蟲,正巧目視着兩人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