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古的新徒弟不出意外應該是小傑和奇犽了，U挂斷電話後想，西索、雲古——一切都讓她回憶起了從前的日子，那些她剛剛誕生人格尚未形成、如嬰兒一樣摸索世界的日子。

她那時鬧出過許多笑話，比如突然對雲古下跪并叩拜他，因為她看到電視劇裡的徒弟是這樣感謝老師的；比如毫無預兆地撒嬌拉着秘書小姐的手蹦蹦跳跳，因為她在街上看到别的小孩是這個樣子的，結果差點被他們送到兒童醫院治療；比如問西索他在哪個金拱門做吉祥物，後來她才知道哪怕是問西索在哪個遊樂園馬戲團工作都比這個靠譜……

沒辦法，她出生的時候就是十二歲了，她不像正常孩子一樣有漫長的循序漸進了解人事的時間，她如同一個嬰兒被抛入社會的大海——除了撲騰掙紮，不遺餘力地模仿他人詢問他人，她别無他法。

不過好在雲古是相當耐心的好老師，但當時雲古自己的修行尚未完成，和她相處的時間比西索還短——因而西索作為她的“生命初期”相處時間最長的人，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她很多，她覺得自己的一部分性格就是參照了西索。

西索承諾帶她認識世界。

某種意義上，他的确片面地做到了。他會和U一起看電影和紀錄片，在關上燈拉上窗簾的黑黢黢的房間裡緊挨着對方陷在柔軟的沙發中，有一搭沒一搭、一句真一句假地解答U不斷提出的各種問題“這個人為什麼這樣說？”“這個男孩為什麼在哭？”“那是什麼？”。

西索會帶U去舞會、酒吧，但他往往把她一個人扔在原地自己尋歡作樂去了，U就睜着還不谙人事的黑眼睛望着人群或高雅或低俗地跳舞與交流，學習、記憶，甚至自己嘗試他們的社交語言與動作，直到晨光熹微的時候西索拎她回去。

他有興緻時還會帶U去看節日祭典、馬戲團演出，不過事實上這是U最不感興趣的活動——她在這種活動中學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U，我新年的時候要回家……得有幾天見不到你了……”

雲古含着歉意與憐愛地看着無親無故的U，想到她甚至不明白新年的團圓意味着什麼。

“沒關系，雲古先生，祝你新年快樂。”14歲的U已經基本上看得懂明顯的情緒，她淺淺地微笑，“那就明年見了。”

雲古倒是結結實實一愣，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着這個在人情世故上突飛猛進的孩子，尚且年輕的他認為這是很好的進步，欣慰地微笑起來：“新年快樂，回來的時候給你帶禮物哦。”

U十四歲那年的新年的确本該如此冷清，一切和過節有關的僅僅是在天空競技場兩百多層的高空俯視煙花在腳下如無數朵昙花般炸開複又墜落，像是溫暖的人間給她遞來一根細線企圖與她建立聯系，卻沒有足夠的動力到達她的所在之處——這不怪它，是U離得太遠了。

看久了就有些無聊，她想，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麼熱衷于觀賞天上的人造昙花。于是U打開門決定去餐廳吃些東西——新年周更新了菜單，多了一些她沒嘗試過的菜肴——這時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在她門口邊抱臂倚靠在牆上的西索。

他沒穿魔術師服也沒化妝，并不朝她扭頭，隻讓金色的眼珠轉向上挑的眼角看着U的方向，薄薄的唇勾起：“一起過新年嗎？”

那是U第一次過節，也是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次過節。

意式餐廳裡坐在對面的西索在柔和的暖色燈下，優雅得如同中世紀貴族公子般用魚刀靈巧地切一塊澆上雞汁的甘藍葉焗鳕魚；高端商城裡播放着快活激昂的鋼琴狂想曲，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闆反射出大廳上懸垂的繁複水晶吊燈的倒影；廟會的集市上花燈如晝遊人如織，西索拉着她的手在喧鬧的人群裡穿梭，把各種她感到好奇的面人糖畫彩珠都一股腦地丢到她懷裡……這些構成了U對節日的理解與記憶。

最後他們都有些倦了——但U沒有直說太無聊想回去，西索也沒打算殺個人助助興——于是他們在繁華街市兩旁的，二樓茶館的靠窗包間坐下，隻點了盞燭燈，要了些茶點，透過雕花木窗無言地凝望樓下的長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之景。

零點的鐘聲從遠處傳來，在城市稀薄的夜的空氣中回蕩。

人們為他們的星球繞太陽公轉一年而歡呼雀躍。

“新年快樂。”U說。

西索聞言将看着窗外的目光收回，視線如自動瞄準靶心的槍一樣牢牢地鎖定住她的眼睛，勾起唇角：“你覺得快樂嗎？”

快樂？

U想起帶她去遊樂園時說她在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看起來太不快樂的秘書小姐——不，我不快樂，至少在活着的時候從不，她想。

“……”U移開被西索攫住的眼神，落向窗外熙攘的人群頭頂，如同一片輕飄飄的雪花漫無目的地落到大地上。

長街盡頭似乎在零點時分開始了一場焰火表演，天邊有序地被染上紅色、黃色、橙色、紫色，街上人擠着人，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看，一張張面孔都挨在一起，那密集的、千篇一律的、興奮喜悅的笑臉依次被映上紅色、黃色、橙色、紫色——好像所有人都戴着同一個蒼白的歡笑面具，隻在彩燈下變換着色彩。

他們為什麼笑？因為快樂嗎？可他們為什麼快樂呢？因為過節嗎？

U不理解那些魔怔的、狂熱的笑容——過節，像是所有人都發瘋了一樣。U認為西索根本無需在今日換下他的小醜裝，反正節日是一個合理的發瘋日。

她莫名想到前些天剛讀的《瘋癫與文明》——她最近看了許多書——“如果有人能像邁尼普斯所設想的那樣，從月亮上觀察大地上的無窮騷動，那麼他會認為自己看到一群蚊蠅在相互争鬥、陷害、偷竊，在遊戲、耍鬧、跌落和死亡。他也就不會認真看待這些短命的蜉蝣所造成的麻煩和悲劇。瘋癫不再是人們所熟知的這個世界的異相：對于這個局外觀察者來說，它完全是一個普通景觀。”福柯這麼說。

她分不清是自己瘋了，樓下的人們都很正常；還是說自己清醒着，是樓下的人們在發瘋——可無論怎樣，她都是個局外人，她不屬于人間的長街。